2009-11-01 21:55:55栩栩

我的竊聽史

 

 

 

  我確實記得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秋日午後,島嶼南方一貫的晴好天氣,整座小城的鳳凰花樹皆蔥蘢鮮豔地開著,那樣盛大,足以遮住你我彎入某條小巷的身影。巷子極長,極窄仄,步伐落下處皆由石板鋪成,兩側不知是誰沿路放滿了盆栽,使可供走動的空間變得更少、迎面投入眼簾的景物更立體,那煥發整齊的姿態顯示出必然有人在照顧著它們,可我不知道是誰。

 

  剛過用餐時段,巷子裡許多義大利麵店、貝果與潛艇堡小舖皆已進入半打烊狀態,幾個服務生慵懶地靠在木頭櫃台前聊天,蒼蠅嗡嗡飛著、環伺著,像一個隨時都要突破那道話題的網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的外人。幾乎要碰到肘邊的另一側店家則是幾間簡體書店,好像終日都沒有什麼人,或許只是因為背著光往內看看不分明的緣故才這樣覺得,我耐心地站著等,半個小時過去了,卻只有在那一綹綹自水泥清漆牆上垂下、順著風低低拂過行人肩膀的青蘿不意碰觸著了,玻璃門上掛著的一串紫色風鈴才會「叮鈴」、「叮鈴」地響起來。

 

   ●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其實沒有聽見什麼聲音,更精確地說,我其實半點也不在意自己究竟聽到什麼、遺漏了什麼。我專注於探究辭典中不同部首組構成的字彙,譬如「皿」部包含盂盆盃盞盔盤等用於盛裝的器物;「女」部則有姨娘姑姥嬸婆一大票嬌媚能幹的娘子軍,常常我花費整個下午將生字簿上的空格填滿,填不滿的那些就一個個默背起來。我以一個孩子能夠集中的全部專注去抄寫那些離現實生活十分遙遠的字塊,一一拆解、組裝,試圖在這過程中闡明或發現新的指涉,彼時,這個世界以倉頡章句之勢向我展現其形貌,可能它亦曾發出些微聲響,但縱使有,對我亦不過是意義難明的低頻沙沙聲。

 

  直到疾病猶如一把鑰匙介入以後,我那彷若尚停留在三個月大嬰兒一樣的聽覺世界才被正式開啟。

 

  那年春末院子裡的球花蒿草長得特別茂盛,幾乎要蓋過生字簿中「艸」部那一章,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卻開始覺得莫名的倦怠,一開始只是輕微地覺得累,慢慢連翻身也覺得痠疼艱難,喉嚨既乾又腫,全身發熱,醞釀著不尋常的高溫。病態的溫熱暈紅逐漸浮顯、加重,很快地就轉化為具象的皮疹紛紛冒出來,自頸胸往下散播到大腿。

 

  奶奶規定我必須整天躺在床上休息,燒退前不得下床一步。而我亦實在太虛弱了,只能順從地穿梭於各種亂夢之中,睡睡醒醒,睜開眼睛發現天色由黑轉白,一天又這樣過去了。

 

  時間感的淪陷使我更迫切地依賴別人,我變成一個纏人且不講理的孩子,分秒都需要有人在身邊陪我。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於是,漸漸我抓住一些分辨奶奶是否在不遠處的這裡的訣竅,甚至以此探知她手邊忙碌的工作,例如奶奶習慣邊講電話邊來回走著,發出一再折返的的腳步拖沓聲;或者她矮身在灌木叢中摘桑葚,柔熟的袖子颯颯摩擦過樹枝,暗示果實的肥碩熟成,待她摘了滿滿一籃,就會鏗鏗鏘鏘地從櫃子裡翻出不銹鋼鍋來燉熬桑葚果醬。這些聲音有的遠些、有的近些,且多半間雜於層層密布厚壓向窗邊的積雨雲或甜膩得幾乎要滴落鍋緣的果醬中,「但總是聽得見的。」我想,繼而在新刈過的野草氣味中安心地睡著。

 

  一切都有其旋律。我這樣想。並且在我這樣認定的時候,所有事物就都真正具備了聲音的特質。高燒來了又走,在間歇出現的清醒裡我開始熟於掌握花圃中向日葵種子抽芽破土的速度、大黑蟻沿著紅色磁磚列隊爬過,越至牆的另一邊。凡此種種,色相為聲光挾夾而來,沿著聽神經慢慢展開。

 

  病情始終未見好轉,奶奶延請來的中醫師蓄著一下巴山羊鬍,對方慈藹地請我伸出手讓他輪流切過左右兩手的脈相,搖搖頭說:「太操勞了。」聲音那麼低沉溫和,就好像他真的是一隻山羊變成的,我很想問他喜不喜歡小口啃蘇打餅乾,但在我來得及鼓起勇氣前奶奶就把他送走了,奶奶叨嚷:「這ㄚ頭成天躺在床上休養,哪裡勞碌著了!」

 

  桑葉上的蟲卵開始孵化過後不久,父親也來了,他為我辦了轉學,決定把我接回家裡去住。在那裡,我有一個緊鄰父母親工作室的房間,房間極窄,我躺著的上方剛好懸著吊扇,它不斷以恆定的赫茲與分貝重複旋轉那五片花瓣般的扇葉,發出嗡嗡的微弱聲響。那鳴唱和蚊蠅不斷拍動翅膀造成的嗡嗡聲不同,吊扇的調性更低沉、微弱,好像在暗示你它不具任何威脅性,引誘你忽略它的存在,或者在你決心凝神觀察它旋轉的軌跡時騙你入睡。

 

  疾病的節奏。撫摸過不斷脫屑的肌膚,我開始覺得疾病也是成長儀式中不可或缺的一環,進而自蛻變中獲取莫名的安心。房外父親站在木桌一端,咵啦啦地將布疋自滾筒上拉下,布腳對著布腳整齊疊好,他會拿一把長尺唰唰唰地將皺摺撫平,然後將架在刀軌上的裁布刀往另端站著的母親一推,裁刀隨即流星般地「咻」一聲滑出,滑入母親掌中。接著母親再把裁刀沿原路推回,一道新的切痕隨即成形。然後他們又自滾筒上拉下等長的布疋,重複相同的動作。他們偶爾略作交談,我就是從那些對話片段中拼湊出病情進展的,「猩紅熱。」母親說,我暗暗揣想著這個名字,依然不盡明白這疾病除了反覆高燒以外還代表什麼。但他們似乎覺得非常嚴重,往往工作到一個段落,他們會仰起頭咕嘟咕嘟地把冰水灌入胃中,走到我躺著的小房間來摸額頭上時升時降的溫度。

 

  幾天以後,父親會拿蠟筆在厚紙板上畫出一些線條,標出衣服的構造,衣服的構造其實和人體的構造互相對應,父親把我抱在膝蓋上,拿起那些奇形怪狀的厚紙板為我解說哪一塊是手臂、哪一塊是臀部,但這真是太抽象了,我聽了許多次,還是很難說服自己那些厚紙板拼將起來就能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相反地,我比較著迷於母親踩動踏板,將按著厚紙板裁切過的布塊一一縫合的喀啦聲,輪軸與鐵鍊相互撞擊拉扯,展演著金屬的本質。踏板每響一聲,我就知道縫紉機上那根閃耀著銀光的針又縫好一道縫線了,它將這樣繼續走下去,直到我分辨出這勞動的聲音比較接近Mi還是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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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的竊聽範圍開始擴及到人身上,變成一個真正的賊。聲音的竊賊。很難精確釐清究竟我不屬於班上任何一個小團體和我習於扮演傾聽者的腳色這兩者中,哪一者更像是另一者的前因,然而多數的下課時光我都趴在桌上,藉著固體的傳聲效果竊聽眾人的秘密,搜刮風靡這個女生班級的偶像明星、她們常逛的服飾店(報出某個名字就能夠獲得折扣)……種種錯綜隱晦的競爭與排擠關係,我很快就掌握住這個班級的特性,但我卻不屬於她們之中的一員。

 

  一直到現在我都固執認定我會開始閱讀和這件事存在必然的相關性,或許我變成一個喜愛閱讀的孩子不是源於熱愛前人留下的文化遺產之類的理由,僅僅因為這是我一個人就可以完成的活動。傾聽者的遊戲。如果那個時候曾經有隨便哪一個女生轉過頭來,邀請我加入她們的聚餐或出遊,結局必然和現在大不相同。

 

  然而沒有。沒有人轉過頭來邀請我。

 

  因此我就繼續善盡一個竊聽者的職責,俄羅斯間諜般地出沒,相較於偷盜其他財物,竊取聲音似乎較不易被識破,罪名輕微,其情可憫。只要我不出聲,通常就能妥善地隱藏此一身份,而多數時候我亦能以這樣不起眼的姿態安然度過。無疑的,我是個幸運的竊賊,同我隔著一道無形藩籬的人事從未前來騷擾盤查過,偶爾幾次,特別感到寂寞,我就閤起雙眼,按下無形的倒帶鍵讓那個病痛纏身的暮春呼呼地自牆彼端湧來,小水窪在熾熱的陽光中慢慢蒸發、金龜子爬上向日葵長著細絨毛的莖幹、緩緩注入玻璃罐的濃稠果醬……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回想,我都能在同樣的記憶磁帶上聽出全然不同的形狀、顏色、質地與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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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診器的發明必須追溯到西元1816年,法國醫生雷列克(Laennec)診治某位身形豐腴的女性心臟病患,礙於禮儀他難以貼在患者的乳房上聽心音,於是雷列克想起遊樂場子們將耳朵貼在翹翹板上聽聲音的遊戲,根據同樣的原理,他以烏木和雪松為材製出了兩節式的單耳聽診器。後來奧地利人斯科達將之改良為雙耳式的聽診器,現代聽診器的發展就大致定了型。

 

  遠自德國飄洋過海而來的聽診器送達系上那天,班上人人都顯得萬分興奮,畢竟走在醫院中那一身白色實驗衣實在是不夠的,脖子上還得掛著一副聽診器才足以充分顯示出你和那些滿心惶急憂戚的病患家屬們截然不同。聽診器彷若這制服上最後一顆梅花徽章,保證我們的地位在多年的苦讀後終於有所提升,縱使比起前頭那一列主治醫師、住院總醫師、住院醫師而言,我們不過是這食物鏈的最底層,但那亦是好的。

 

  我亦頗不尋常地興奮著,為的是聽診器象徵希波克拉底以降人們賦予醫療人員的聽診權,憑藉此一器械,我將能多麼光明正大地俯身竊聽人體內的運作,獲取某些難以言傳之聲,進而歸納出明確的疾病。

 

  疾病面前,終於我也從當年那個凝神細聽的孩子蛻變成敘說者。練習幾次以後,我迅速地摸索到諸如膜面聽診頭專門用於聽取高頻聲響,鐘面則適合聽取低頻聲或雜音之類的技巧,當我將聽診頭按放在胸廓上,想像胸腔中各種器官的擠壓、膨脹為質感略微粗糙的膜面一一收齊,音波輕輕振動著無形的空氣,沿橡膠管傳入耳中,為我揭示皮相下不為人知的內裡,我就自覺而毫無畏懼地轉化為說話者。

 

  我的無畏恐怕真是源於多年以來,我已長成一個擁有聲音線索的人,我是這諸多抑揚頓挫的破譯者。譬如呼吸音,這是比起心音大致上容易辨識得多的一群聲波,包含Crackles(爆裂音)為肺泡與小氣道在呼吸時開關造成,多在吸氣末期出現,是早期鬱血性心衰竭與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的典型徵候;Wheezes(哮鳴)則是一種常出現在呼氣期的咻咻聲,比較嚴重的感冒、支氣管痙攣都能聽見,乃氣流通過受限制的呼吸道時氣道壁振動所致。倘若受限的呼吸道是分支較大的上呼吸道,聲音更清楚,那很可能是Stridor(喘鳴)……我開始學習分辨,紀錄,試圖盡可能地緩解每一種呼吸窘迫。

 

   

 

  見習生涯快結束前的某個下午,同組的同學領我去看醫院附近一幢幾個小時前剛燒燬的店鋪,是一家位於僻巷內的早餐店,大火將器物油漆皆燒得精光,露出鐵架、紅磚,種種難以遮掩的質地。一個男人自沒有窗框的空處伸出頭來,可能是早餐店的老闆吧,迎頭和被熱氣蒸得乾朽的路樹打了個照面,於是臉上浮現滑稽的笑,但那笑幾乎和哭沒有兩樣。門口則堆著幾十架蒸籠,燒黑的木板條上也還依稀可見豆漿、飯糰等刻劃,只是上面黏附了太多灰燼。又一輛轎車經過,我默默在午後的冷空氣裡站直,嗅聞繚繞未褪的焦味,想起許多我曾經去過的地方──樂生療養院、寶藏巖、南方小城十三樓的高空書店──後來也就都無故地消失了,胸口微微泛疼,好像有什麼也被撳熄了一樣。

 

  巷子太靜了,靜得足以聽見那顆躍動的心。如同初次清晰地聽聞自身心跳,此刻這聲響恐怕依舊不具任何第一心音、第二心音之類的醫學解釋,僅僅是汲取並打出血流的幫浦聲,僅僅是瓣膜開啟復關閉。如此簡易,幾乎可以稱之為無懈可擊。我撫著胸口,遠遠旁觀那火燎過的房屋支架,開始有點明瞭以那個漫長的暮春作為起點的諸多追尋,胸中怦然如一道道疾雷落下,而這正是使一個孤獨者建構多時的聽覺宇宙終於成形的最後一塊瓦片,此後,自幼時從他處借來的諸般話語聲腔遂得到了還原,成為我自己。

 

  因此我又記起依稀有那樣一個初秋午後,尚未開盡的鳳凰花花色如焰,我亦置身於類似的深巷中,對著門上一串紫風鈴默然而立,風鈴微微捲曲的野百合造型此刻居然又萬分逼真地浮顯,對此我感到些許詫異。然而,當時那寂寥的線條其實滿懷心事,欲言又止地繞著某個我一再迴避的主題打轉,我現在想起來了,依稀真的有過那樣一個午後,但其實無法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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