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15 09:00:00純純男子漢

我遺落在一九九八年的愛情碎片(3)~12th act-期待

【第十二幕】期待

 

 

 

想為你做件事 讓你更快樂的事

好在你的心中埋下我的名字

求時間 趁著你 不注意的時候

悄悄地 把這種子釀成果實

 

~劉若英《很愛很愛你》

 

 

 

 

                                            

 

2009117日,一個普通的週末早晨,台南火車站。

說也奇怪,明明是台北人、又不曾在台南唸書,但我卻對府城有著莫名的好感,無論是前站的車水馬龍,或是走過地下道,面對成大校園的一片綠蔭與喧鬧青春,都讓我覺得上輩子自己肯定是個台南人。

 

「大叔,借過一下。」兩位男大生與我交錯而過。

離開科技業也兩年了,32歲的年紀被叫大叔是否該感到憤慨?我不知道,坦白說,也不是那麼在乎(起碼今天如此),現在的心情正如同頭頂上台南的晴空,一片湛藍。

我承認,上個月剛跟前女友分手時,心情確實頗為低落,但時間畢竟有它的療效,再加上拜執行專案計畫所賜,陪著前輩走南闖北、東征西討,注意力被轉移了不少,這陣子心緒總算逐漸穩定下來。

想當初從科技業毅然決然地轉換跑道,薪水一口氣往下掉了六、七仟,園區的朋友們個個都覺得我瘋了,要我三思三思再三思,但等到去年無薪假放到唉爸叫母的時候,又回過頭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在園區附近創業賣雞排真的,風水輪流轉,有時還滿佩服自己的高瞻遠矚加幸運。

 

雄哥是在顧問業這行裡領我進門的啟蒙師父,比我大個十來歲,總是一身及膝的防水長風衣搭配牛仔褲和工地安全鞋,如同《柯南》裡的目暮警官,主攻工廠現地實戰的環保技術層面,每次現勘都搞得像是在命案現場做鑑識,我甚至認為是不是該買捲黃色警示帶圍起來;而訪談業者則像是錄口供,很有技巧地突破老闆心防套出稽查人員百思不得其解的貓膩。

他的名言是:「不要讓顧問牽著鼻子走,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成為顧問,自己顧、自己問。」有鑑於此,在他的深切期許下,我得以在最短的時間裡打下扎實的根基。

不過我沒那麼強,一開始還是從最基本的安排出差行程著手學習,幹過這一行的都知道有不少眉眉角角,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公務人員的習性令人耳目一新。

至於硬底子功夫,只能多聽多問、儘快跟上,而在彰濱、龜山工業區四十幾廠次的操練下來,不管是空污、水污、還是廢棄物方面,顧問講來講去就是那幾套理論,配合雄哥的臨場發揮,我也得以學以致用地逐漸開竅而略懂略懂,在後來幾次的討論中,偶爾能說出幾句似模似樣的人話。

好景不常,雄哥帶了我半年左右,便因為在公司派系鬥爭中站錯邊,遭拔官後黯然離職,打算跟以前的朋友合夥開公司接點小計畫玩玩,走之前約我去南京東路的「聚」去聚一聚。酒過三巡,問我有沒有什麼話要對他說,我想了一想,實在不知該說啥,便拿電影裡的台詞半開玩笑地道:「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

雄哥笑道:「你留下來比較好啦!這一行就是這樣,大家來來去去,跟這一鍋沒兩樣,全攪在一塊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人撈上來山水有相逢,搞不好以後還有合作分包的機會,這樣我也多一個信得過的朋友。」這話很有道理,我們為此乾了一杯。

唉~有一好沒兩好,在園區時,大家累得像條狗,哪有時間搞鬥爭,現在呢?難得偶有閒情,卻寧願花時間東整西整;這個世界很正常,卻被人以奇怪的方式運作著。

 

我第二位師父有別於雄哥的一絲不苟,是位長袖善舞、名符其實的公關高手,人稱「大安金城武」、「策展一哥」的Jimmy大我四、五歲,公司承接的案子裡只要是對外活動,像是講習會啦、座談會啦、或是研討會什麼的,統統有他一份。從場地的租借、茶點和伴手禮的搭配、現場動線與人力站點、新聞稿和司儀稿的撰寫,以及活動企劃整套rundown,幾乎手把手、毫不藏私地對我傾囊相授。

Jimmy西裝筆挺、戴著耳麥的造型,被我們戲稱像是保護政要的特勤探員;他初次聽聞時,幽默的他還故意探手入懷裝出掏槍的警戒模樣逗樂大家,連我也覺得身穿西裝的自己,在旁人眼中應該也是人五人六、英武不凡,多希望能讓暄瞧瞧我這身酷帥模樣。

英俊挺拔又單身的Jimmy人見人愛,被女生倒追很合乎邏輯、女生追愛不成影響工作表現也很合乎邏輯,但如果這位女生是董事會中某位監事的姪女,就會發生不合邏輯的事。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無論有多少八卦內幕和秘辛,Jimmy只帶了我不到四個月,就半無奈、半自願地被離職;離職當天,我請他去公司附近的夏慕尼吃一頓(雖然最後還是他買單),席間對於事件真相他不願多談,我也沒多問,Jimmy只語重心長地丟下一句:「辦公室戀情跟鐵板燒差不多,檯面上炒得新鮮熱辣、令人欣羨,但當你設身處地時,才會發覺自己不是品嚐的人,其實是炒給別人看別人吃的廚師,而且食材還會無中生有,人言可畏謹言慎行啊!」說完苦笑不已。這話也很有道理,我們為此乾了一杯。

 

第三位師父是跟我碩班同校畢業的校友,大我七、八歲的懷今姊海歸回來便一直主責專案計畫的電子報發行、技術手冊與教材彙編,以及網站資料庫後端平台的維護兼小編;她在國外NGO組織工作時生了場大病,回台後一直難以痊癒,因此只能以兼職的方式在家作業,印象中幾乎沒碰幾次面,大部分都只聞其聲而不見其人。

由於Jimmy有一部份業務仰賴她支援,當Jimmy離職後,我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代理窗口。

當時公司同時接了兩個案子,分別是衛生局附屬機構推廣的養生藥膳食譜,以及環保署有關減塑概念的政令宣導系列叢書,懷今姊實在忙不過來,因此老總讓剛從花蓮辦完訓練班的我上演即刻救援。

但這方面我是真的外行,只好拿出前科技新貴早出晚歸幹活的狠勁勤能補拙,總算逐步上手;她從封面最常見的尺寸和材質教起(什麼菊十六開、道林紙、前後折口),連同編輯軟體(如:「InDesign」)、落版排字等作業我都硬吃下來,最後懷今姊乾脆連出版社、通路商和插畫家都放手讓我自己去接洽,算是開啟第二專長。

不過懷今姊只撐了兩個多月就因為健康因素而辦理留職停薪,也不知道何時能順利回歸?她回公司跑程序時,剛巧我去新店找印刷商談內頁抽換的事情而錯過,等我回來,看到桌上放了一份SUBWAY和雪碧,才感到一絲惆悵。

想起懷今姊有次帶我去公館紀州庵那邊拜訪作家時,由於時間太趕、沒空午餐,只好到SUBWAY外帶,兩人就這麼在地下道站著吃,我邊嚼邊抱怨:「學姊,我們這樣會不會太克難了?」懷今姊笑著說:「我在美國讀書時,地下道前的書報攤再怎麼克難,總會賣不錯吃的熱狗堡;工作嘛總是要期待地下道出口的那一側,會不會也有物超所值的美味等著我們哪!」

這句話不但富含哲理、還很合我的脾胃,想起當時的情景,我不禁舉起雪碧遙遙地敬她一杯。

 

由於三任師父接連離線,而且任期一個比一個短,這下在公司內部便開始流傳著毫無根據的八卦,說什麼這個沐子邑八字太硬、接連剋走了好幾個老鳥,以至於年資剛滿一年的我,面臨了無比尷尬的處境──

老總把我帶到一位資深研究員面前問道:「李博,你帶一下子邑好嗎?」

李博打個哈哈:「呃~我何德何能?要不讓他派駐署裡,來個木馬屠城記,給那些喜歡用鼻孔看人的業主下點猛藥如何?」

老總笑得有夠賤:「Good idea不過我們不能這樣搞啦!人家子邑才剛滿一年而已不然的話還是老宋,您是我們的精神領袖,這裡就屬您最松柏長青,讓我們子邑跟著您老學習學習如何?」說完望向坐在屏風旁邊喝養生茶的另一位資深老鳥。

「就別了吧我替公司征戰三十幾年,明後年就退休了,您還想弄我呀!高抬貴手哇拜託拜託!」

問到最後,終於有位比我早進公司半年的啟隆學長願意收留,讓我當他的副手;他人不錯,大力拍著我的肩膀說:「公司裡就是有一些人喜歡講些沒憑沒據的事情,你別當真,下禮拜跟我一起去南投出差,順便帶你去中興新村旁邊那間宋省長當年最愛的餃子館嚐嚐鮮,咱們好好聊聊。」聽得我虎目含淚。

但事與願違,啟隆學長兩天後在下班途中出了車禍,我在馬偕看著手腳打上石膏的「準」師父,兩人相視苦笑;看來,中興新村旁邊的美味餃子我只好獨自享用了。

「學弟,這不是你的錯。幫我點碗酸辣湯,記得加點胡椒提味啊!」躺在病床上的啟隆學長善用住院時間閉關K書,傷癒後一舉考上高考投身公門,職涯無縫接軌,不知算不算因禍得福?

這些都是後話,啟隆學長車禍的消息隔天傳回公司,原本還將信將疑的人,這下子全信了因此各項計畫的Leader都和我保持距離,就算忙到快翻過去,一聽到要補進我這枚新血時,又突然變成「我這邊OK~還行」、「目前一切on schedule」而激發出更頑強的求生意志。

 

老總看在眼裡,相當同情我多舛的際遇,隔兩天把我叫進他的個人辦公室懇談;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子邑啊,目前部門的狀況就是這樣,確實有點反常,你可要多多擔待呀!」

我默默點頭,無話可說。

老總又道:「對了,你看不看棒球?」

我點點頭,心下卻暗自納悶。

他又接著說:「一支棒球隊要有合理的薪資和福利,才不會被簽賭的不肖組頭收買,你認不認同?」

我欣然表示肯定的同時,開始猜測這隻老狐狸到底繞著彎兒想跟我說什麼。

老總笑瞇瞇地看著我說:「要想拿下總冠軍除了運氣以外,最重要的是必須要有各式各樣的人才,有一種球員不但投打二刀流,守備時內外兼修、打擊時左右開弓,每一項數據雖然並不突出,但卻是教練團手中的活棋

他拿起抽屜裡的綠油精在額頭上抹了抹,又接著說:「現在我們每個部門都在各自的小圈圈裡單打獨鬥,雖然沒出什麼亂子,但政黨輪替後,配合行政院組織改造,不少計畫都面臨創新轉型,所以公司未來在人才的培訓上會朝『通才』的方向來做規劃而非『專才』。」我隱隱感到一陣騷動感。

老總終於圖窮匕見:「這就是上個月董仔在股東會議上講的『組織扁平化』,子邑,難得你透過這樣的輪調,短短一年就把整個公司幾乎所有接案的業務性質都run過一遍,你不覺得這是個契機嗎?我想讓你當我們這支棒球隊的工具人,就像商業週刊裡報導的『液態族』一樣,不役於物、不拘一形,你覺得如何?」

我不是很了解液態族跟草莓族的差異,對於江湖術士間的偈語和禪機更沒啥興趣,就直接問了:「您打算要我做什麼?」

老總一邊用大拇指和食指摩搓自己下巴、一邊用奇貨可居的神情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確定在目標的眼裡看見他自以為的期待後才開金口:「你是技術總監,也就是我的特別助理,不隸屬於任何部門,負責支援各專案計畫階段性任務及人力空窗期的臨時空缺。」

 

                                            

 

坐在車站大廳,牆上的鐘慵懶地瞅著我瞧,時針和分針從離別算起都快重逢了我既掛念暄工作適應的情況,又憶起自己工作上的一波三折;想到這,不由翻出名片盒,看著上面「技術總監 特別助理」的燙金字樣,我承認一開始確實滿足了自己莫名的虛榮感,但,特助是啥?印象中,鄉土劇裡的特助好像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唯一比較能拿來說嘴的大概只有每個月核銷上限1,200元的特支費,算是一項不為人知的小小特權

我這位特助講好聽點是御賜黃馬褂的「欽差大人」,但說穿了,就是個人式的救火隊,哪邊缺人手就召喚我去應急,等到要收尾慶功時,又差不多有別的火坑要讓我跳,其功能性有如上海皇帝杜月笙所說的「夜壺」;難怪有同事會打趣著說我是內部派遣工,而另有一說,則是用應召的」來稱呼我(好毒,但有創意),我只能很阿Q地告訴自己這不算貶抑,畢竟顏值和專業兩方面都獲得了肯定。

一年多下來,冷暖自知,各部門的人表面上特助特助叫得親熱無比,暗地裡壓根兒沒把我當自己人,只當我是老總的spy,所幸自己學習態度還算誠懇踏實,而處理事情的執行能力上沒有砸了三位師父的招牌,因此在公司內也逐漸建立起一些口碑和人脈

就在上禮拜,當我結束大社林園一帶的工廠訪視追蹤後,準備從高雄北返之際被交付一項緊急任務;老總要我到南科的育成中心支援一場講座,原來擔任主持的同仁上吐下瀉,故而臨時找我上場代打

我前一晚先到奇美醫院探望拉到快因公殉職的國書,在安慰他不必擔心的同時,徵召了他全套的卡其色西裝和領帶(儘管款式有些過時,但剛好身材差不多);未料禍不單行,隔天一早居然又給我出狀況──其中一位講師的母親過世無法出席,由於事發突然,根本來不及抽調其他場次的講者進行替換,活動可能因此開天窗,看著已經備妥的簡報資料和講稿,真的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不如

我立即被自己膽大妄為的念頭給嚇了一跳,但──WHY NOT?有什麼不可以?

像眼前這個「廢水防治實務案例分享:從管末處理到清潔生產」老早聽雄哥和顧問們講過N遍了,時間緊迫,於是一咬牙,便硬著頭皮自己上場;最後撐完堪比天長地久的50分鐘,Q&A時還順利接下兩支學員回敬的無厘頭飛鏢,總算是安全下莊,令同行的吳秘書另眼相看,回公司做了不少宣傳,害我爾後的守備範圍又擴大了不少

撤場時,由於傷兵已經先行後送,吳秘書邊打包邊要我將西裝換下,表示為了感謝我的鼎力相助,她可以幫我送洗並核銷費用後歸還給國書,我正待照辦,卻突然心中一動改變了主意:「娟姐,心領了,我想再借一下穿回台北,幫我跟他說一聲。」

她呵呵笑了一陣:「不還也沒關係,下禮拜一直接到高雄科工館報到,加入我們全台巡迴演出的行列。」我趕忙道:「您說笑了,我快一個禮拜沒進公司了,事情積一堆呢!」

 

從南科告辭後返回昨晚下榻的旅館,衣服一換下才發覺裡頭幾乎全溼了,好在大廳有代客洗燙的服務,明早八點前可以幫我搞定

沒錯──我又約了暄見面,前陣子她在信裡說剛轉到科技業有些不適應,但好歹挨過試用期,卻不知是哪一間?還記得以前暄曾說想看我穿西裝的模樣,無巧不成書,機會這不就來了!

我迅速打開筆電,螢幕右上角顯示有未讀新信,讓我心跳一下快了好幾拍,暄回信了──

 

子邑,台南的天氣很熱情吧?

虧你記得我的生日

還說要幫我慶祝通過新人試用期

讓我有點小感動

連我男友對我都沒那麼好呢

那麼體貼,你女友一定很幸福

令人羨慕啊…(哈~開玩笑的)

這個週末我還不用輪班

下個月起就沒那麼好命囉~QQ

就照你提議的時間地點

見面再聊

 

暄英

 

「你不用羨慕啊該怎麼說呢?」我在心裡喃喃自語,卻忘了不知在哪裡看到過的一句話──所有的玩笑都有認真的成分

 

                                            

 

「同學,等人嗎?」我的肩頭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我一回頭,果然是暄。

台南火車站的熙熙攘攘在我眼裡頓時柔焦了不少,安靜晨曦裡的倩影對著我微笑,一年多不見,略施薄粉的暄穿著一派休閒,簡單的帽T搭牛仔褲,卻依舊亮麗如昔,只是有些瘦了一念及此,不禁有些心疼,站了起來卻不知該如何表達,也只能報以微笑

「是不是太久沒見,認不出來啦?」

我這才注意到暄已將象徵為人師表智慧與威儀的長髮剪短,雖不到初次見面時的程度,但已像是多數在園區工作的女工程師造型。不過畢竟是暄,怎麼改怎麼漂亮

我強自收斂心神與目光,轉移了話題:「台南這邊天氣真好,真希望台北也有這種好天氣。」

「好天氣也要有好心情啊!」暄就是那麼善解人意。

我心情很好,所以搔搔頭不說話。

「穿那麼正式幹嘛?面試還是相親?款式還有點老派耶,哈~」

「沒有啦!昨天在南科育成中心辦活動,所以

「育成中心?那裡離我公司很近耶~」

「對了,還不知道你在哪上班?有名片了嗎?」

暄掏了掏口袋,拿出一張給我,應該是早就準備好了;一看之下,哇~知名大企12吋晶圓廠的高級RD,真不是蓋的。我也禮尚往來回敬一張,順口拿這些日子已經用到爛的老梗開玩笑:「谷小姐,請多指教頭銜要update了,這次一不小心升得有點大。」遞過去的時候刻意用大拇指遮了一下。

暄是屬於慢熟的女生、個性又好強,剛認識的時候甚至覺得她冷若冰霜,因此我最愛看她吃驚的表情,由於很少見、也很難得,此刻又被我賺了一次。

技術總監!真的假的?子邑你

隨著我放手,當她看見「特別助理」時便笑了出來:「嚇我一跳我還以為還以為一下子被你超車那麼多,有夠不甘心的」瞥見我不知好歹的嘴角正打算偷偷揚起,立刻賞了我一記白眼,那表情簡直美到炸;但,也就這一眼,讓我覺得當個職場孤鳥不算什麼。

「沐總監,我們可以走了吧?今天沒有黑頭車,只有小綿羊喔~」離開火車站時,暄又揶揄了我一句。

無所謂,今天我心情好得很。

 

暄騎的是一台MANY車況頗佳,她讓我載她,跟之前幾次一樣。雖說因為職務之便,也來過台南幾次、去過一些地方,但今天打算隨遇而安,基本上不做任何規劃,因為就算只是兜風,這件事本身已是享受

由於時間尚早,暄提議先去四草隧道看看,遊客應該不會太多

「悉聽尊便。技術總監的特別助理樂意為您效勞。」

「行了啦,沐特助,你安全帽戴反了。」我隔著安全帽感到後腦被「凸」了一下,像這種程度的職場暴力我接受。

我們先順著中山路直直騎到圓環轉民生路,然後再沿著運河朝海邊的方向前進,經過四草大橋時,我很沒水準地靠在路邊就地停車

「怎麼了?昨晚我才加滿油的耶!」

「沒事沒事,是我這個『天龍人』想看看海!」

「欸欸~這邊紅線喔,被拍到算你的。」

「沒問題,到時記得把紅色炸彈寄給我。」

暄頓了一下朝我看了一眼,我過了兩秒鐘才察覺到這個玩笑似乎是一句雙關語,但不完全是我原本想要的效果,只是暄剛剛的眼神好怪我們幾乎同時欲言又止,卻又選擇不說,最後並肩趴在護欄上吹了一陣海風

「走吧,快到了。」

「好吧。」

 

停好車後,先到抹香鯨陳列館參觀,我們隨意走走隨意看,場館不大,繞一圈就結束了,倒是離館時發生一件趣事一位像是志工的年輕人快步走出把我們叫住:「先生先生,你的東西忘了拿。」接著就將一個物件向我遞過來。

我一看,原來是頂呢帽,還是日本時代我阿公那一輩人常戴的款式,我正待開口,暄已一把接過,邊道謝邊在我後腰輕輕地頂了一記待志工老兄走遠,她已經不客氣地笑了出來:「難怪人家誤會,你看看,和你今天的造型多搭啊,我車城老家的叔公也有一頂差不多的,哈~好好笑喔!」

暄開心我也開心,不過畢竟不是我的東西,誰知還沒開口,暄彷彿就知道我想說什麼:「沒關係啦!就當作借來拍照的道具,等下再還給人家不就好了。欸子邑,你這樣子滿像中孝介在《海角七號》裡的造型喔,讓我多拍幾張定裝照。」我只好配合演出,讓暄過過攝影師的癮。

今天在碼頭排隊搭竹筏的人不多,我們運氣不錯,同舟之人只有一對老外夫妻,Mr. & Mrs. Smith是義大利裔的美國人,約莫五十幾歲,今年來台灣二度蜜月,滿健談的相當風趣幽默,我對他倆的第一印象相當好

坐我對面的Thomas先是跟我道聲外國腔的「早安」,我則微笑地回了句Good morning,他身旁的Meria朝背對我們拍照的暄微微一指,放低音量對我說:Your girlfriend? How charming with her, you’re really a lucky guy…

由於這句話的文法有些奧妙,我不知該不該否認,猶豫了兩秒鐘便厚著臉皮用一句Thank you」加上微笑,把這道申論題變成了簡答題。

有鑑於此,我對他們登時抱持著絕對友善的好感

接下來大約二十分鐘的航程裡,四個人中英夾雜的話題,大都圍繞在我這身復古的老派服裝上,我注意到他夫妻倆不只一次用Richard來稱呼我,便問了一下;原來他們說的是一部老電影,男主角Richard愛上一個在七十年前年華正茂卻已經過世的女人,於是用自我催眠的方式回到過去,進而與女主角相遇相戀的故事

他們夫妻倆初次約會就因為這部電影而結緣,Thomas後來甚至在電影中的那間飯店向Meria求婚呢!而我今天身上的穿搭,則讓他們想起和劇中男主角的造型頗為雷同

我和暄聽得津津有味,竹筏在疏條交映的綠色水路裡遨遊,涼風徐徐水波盪漾,四草隧道真的好美,彷若有種忘卻外界世間一切煩憂、令時光倒流之感。

竹筏靠岸後,老外夫妻向我們道別,Thomas還說去年底美國有一部類似的電影,台灣今年應該也有上映,如果我們有看過一定知道他說的是哪一部,我問了一下,片名的原文好長一串,Meria說了兩遍我只聽出什麼什麼Benjamin還是暄聰明,直接問是誰主演的?這下一聽就明白

 

帽子歸還時,那位志工老兄恰好不在位置上,反倒是有位老先生在陳列館內裡裡外外不知在翻找些什麼,我趁他不注意時,將「贓物」放在醒目處,隨即掉頭開溜。

(搞不好是人家老伴送他的定情信物哩)

我們先到夕遊出張所參觀,之後在德記洋行附近吃了蝦捲棺材板等小吃,然後毫無章法地四處亂逛暄還帶我去一家叫做「番王伯的蜜餞行,說是她的最愛,衝著這句話,我一口氣買了十包,打算回台北時放幾包在公司的零食櫃做公關,沒想到暄先我一步付錢給老闆:「上次在台北承蒙招待,今天都算我的,別跟我爭喔!」像這種程度的頤指氣使和強詞奪理我也接受。

南台灣的十一月依舊暖洋洋地,騎著這款復古的小車讓我聯想起從前和暄同修「藝術賞析」時看過的一齣老電影《羅馬假期》,真的,今天的天氣真好,好到無以復加。

 

或許是巧合也或許真的心有靈犀,暄此刻的提議正合我意

「子邑,我們好像沒有一起看過電影對不對?

「對啊,大二那年約你一起去母校中正堂看《鐵達尼號》,你說你隔天有機實驗的預報還沒寫完,所以沒時間。原文如上一字不漏。」

「記那麼清楚,陰影是有多大?」

「和教堂前的草皮差不多大吧!」

OKOK~現在有時間了。」

於是,來自身後的語音導航熟門熟路地把我引領到台南知名的電影街,我注意到有一間戲院的電影看板竟然還是用人工畫的,由於給我的感覺特別強烈,便停了下來問道:「就這家如何?」暄表示沒意見。

 

所謂沒有巧事何來巧字?這家二輪戲院上映的正好是布萊德彼特主演的《班傑明的奇幻旅程》,就是那麼巧。而且還沒得選,因為下一場快開演了,我們買了些飲料零食便進場,才剛坐定燈光便暗了下來,沒多久便沉浸在劇情之中

如果說戲如人生,那這部片無疑告訴觀眾,我們其實可以很另類地活著──男主角一出生就是個老人,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卻越活越年輕,而在他逆向行駛的生命中,與女主角不斷以不同年齡的方式邂逅,而兩人恰好在年華正茂之際相戀,最後用只能屬於他們的方式告別

我不知道暄有什麼感觸,心裡只閃過一個念頭──「剎那即是永恆」;如果,谷暄英沐子邑注定沒有結果,那麼我希望,對彼此的印象能夠停留在最美的時刻,恰若同遊一段奇幻旅程而不與他人分享

 

                                            

 

電影散場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走出戲院,身旁的暄伸了個懶腰,在十一月小陽春的陪襯下,就連日光都是惹人憐愛的粉紅色,而倆人在地上的倒影則呈現美好的形狀,這個時間不上不下,喝杯咖啡正合適。

暄提議到孔廟附近的一間咖啡店,說是很有特色,我自然樂於開開眼界。雖然,台南孔廟跟我有點心結未解,反倒是旁邊的永華宮比較有感覺;想起這段往事,不禁莞爾。

等紅燈時,後腦又被凸了一下。

「你笑什麼?」暄大概是從後照鏡看到了我的表情吧!

我不想壞了曾經立下的「忠實誓言」,因此技巧性地實話實說:「你不是說你研究所上榜後曾經來孔廟還願嗎?其實應該到永華宮才對。」

「怎麼說?」

「成大考上清大,『成功反清』啊!」

暄噗哧一笑,我的背後登時不輕不重地吃了兩記「化骨綿掌」。

 

我們挨著南門路的一個騎樓把車停妥,就在我東張西望、找尋咖啡館之際,卻發現身邊的暄已杳無蹤跡,正自疑惑不定,卻聽她喊了聲:「子邑~這邊。」

我尋聲望去,看到暄可人的臉龐在兩棟建築物之間現形,抬頭一看,這才看到咖啡館的招牌「窄門」兩個字;我大感驚奇,看見暄對我笑著招手:「沐特助,進得來嗎?」

我邊擠進窄門邊說:「現在還可以,十五年後就難說囉」窄到不行的巷弄裡,傳來陣陣咖啡香,以及,前方漾開來的髮香。

 

上到二樓,店裡人不多,透出沉靜的氛圍。我猜得沒錯,暄果然挑了窗邊的位置;一坐下,急性子的她立馬將menu從服務生手裡抽來翻閱,而我則好整以暇地在無限美好的夕陽餘暉裡,欣賞面前能夠欣賞的一切。

暄點了維也納咖啡,和上次一樣,我則改喝卡布奇諾加肉桂粉。

「如何?是不是似曾相識?」暄看著我,顯然很有把握。讀出我的表情後又接著說:「上次我到台北講習時,你不是帶我去一間咖啡廳嗎?當時我就覺得跟這裡很像,看來不是我的錯覺。」

「對耶~我剛一上樓也這麼覺得,不過這邊沒有俄羅斯軟糕就是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們隨意聊著這一年多來工作上的種種甘苦,同時也回憶一些共同的過往,由於彼此都刻意避談某個話題,因此它反而像是客廳裡的大象橫亙在兩人中間;在雜物逐一清除的廳堂中,龐然大物顯得更加突兀地佇立著。

 

──各自的感情世界,究竟怎麼樣了?

 

在「『你過得如何?』、『你還好嗎?』」的表象下,背後是說不出的複雜情緒,也許刺探、也許嫉妒,但更多的是曖昧與不安,而這次不知為何,更多了點期待至少在我心裡是如此;我真正想說的是──

 

「你我之間這段緣份究竟代表什麼?」

「你打算繼續跟他走下去嗎?」

「難道我真的毫無機會?」

……

 

這些,我都問不出口也不該問(或許吧),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知道答案由於意識到這一點,因此話題慢慢地無以為繼、而靜默的比例逐步攀升,最後只剩暄攪拌飲料時,冰塊和玻璃杯的碰撞聲,輕輕點綴所剩無幾的咖啡餘韻

 

「你今天話比較少哦」暄說這句話的時候看向窗外。

「有嗎?」其實我倒是覺得今天暄的話比往常多

「你在橋上時本來想跟我說什麼?」

「呃你先說,女士優先。」

「沒關係,你先講。」

 

我想起去年見面時,之所以毫無隔閡,主要還是歸功於自己當時「名草有主」的身分,讓我得以躲在另一半的保護色裡侃侃而談,而現今,我沒和暄說的是,我和當時的女友分手了。

我很害怕失去這層保護色,那讓我覺得赤裸而羞慚,相較之下,維持現狀似乎是最保險的作法

 

於是,我終於打破自己信守十二年的「忠實誓言」,對暄說了第一個謊:「沒什麼啦~只是想問你何時才要寄紅色炸彈給我,手腳太慢的話,就真的被我超車囉!」

暄靜靜地看著我,隨後淡淡一笑:「後來居上,不錯嘛!先恭喜你跟你女友了。」

我被暄這時的神情語態弄得不明就裡,只好順著說:「還好啦!你呢?你那個時候想跟我說什麼?」

暄半晌不出聲,等到開口時居然是一句:「該走了啦!我們待太久了,下禮拜還要上台分享新人工作報告,我簡報都還沒做呢!」說完便站起身來。

儘管這個句點來得有點突然,但我也覺得現在不是探問的時候,離開時我不經意地跟在後方,誰知暄在窄巷中走了幾步便停下,我喊她兩聲沒回應,此時狹小空間裡的髮香味沁人心脾、卻靜默的讓人有些發慌,暄背對著進退維谷的我悄聲說:「我跟他這半年來有在談未來的事,但過程卻一直爭吵,我們結不了婚,上個月決定分手了

暄說完就朝向陽處走去,消失在出口的光亮之中,把一部份的我給留在幽暗裡。

 

往台南火車站的路上,兩人一路無語

我後悔不已追悔莫及,我為什麼要說謊?為什麼不大膽說出來?難道真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為什麼要讓愚蠢又自以為是的想法左右自己?我好恨,我好恨那個讓暄站在月台邊揮手道再見還笑著祝他幸福的沐子邑

事已至此,想再多都沒有用。我在北返的路途上,不斷地告訴自己:「還有機會、還有機會,只要再給我一點點時間,我一定讓那個只屬於暄的子邑回到她身邊。」對於下次見面,我在腦海裡仍舊漂浮著一絲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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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雨交替 繪成第二樂章的虹霓

對著轉身離去的表情敲打

待續的作品 也可以是散場的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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