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落孫山之作——婆娑歲月

街頭，有一間殘舊咖啡店，賣著不止十年如一日的豬腸粉，簡簡單單的老滋味，挑逗饞嘴。

還有，麻雀般小的唱片行，仍很落伍地鋪陳四壁膠捲卡帶，和老花鏡片後的眼，相對無言。

再走下去，香脆爽口的「油炸鬼」癡纏而來。君不愛？不打緊，咸煎餅雞蛋糕，任意揀選！

這裏有祖傳的餅家師傅，長情烘焙私房秘譜。生活公市樓下的廣式小炒，饗我留齒飯餸香。

來到了生活公市，這棟四層樓高的政府組屋，穩重的我腳踩著舊時輕佻的步履，回望過去。

巷仔內的三輪車，慢條斯理的節奏，恬淡的市井面貌，將生活公市的生活公式攤開我眼前。

這裏的人，多數口操流利的廣東話；在福建人為第一籍貫人的島城，縫生似近又遠的港韻。

在生活公市的童年記憶，是我生命中的一段婆娑歲月。

衹要想起，我的心與情便翩然起舞。 

◎炭燒記憶

每回，坐在門邊脫鞋子，濃鬱的炭燒味，先乘風來迎我。

伴隨而至的，多數是滾滾六味。當年幼不識愁，尚聽過人生雜陳之五味，但何來第六味呢？

六味，是外婆給我的熟悉飲味。這一鍋老火湯，我喝個見底仍覺未夠喉，漏了一滴都可惜！

外婆一直叨念我們貪吃，她說啊，有多少家產早晚都會被吃光光！我說，千金難買幸福味！

火炭，是外婆爐灶旁邊，我最為懷念的古早物。清晨，衹要聽到劈啪聲聞其味，我便覺醒。

生活公市每層樓僅二單位有睡房，外婆家沒有。所以，睡床和廚房之間，只以一幔來作隔。

往往，睜開惺忪的眸子，就會見到她坐在束起的幔下，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炊煙裊裊的炭爐。

我說，每次做菜得起火，很累吧？可是，她用簡單得好比點一根火柴的動作詢問我，怎會？

婆說，她不會用瓦斯爐，火炭燒出來的，才合她的胃口。 

◎黑箱歲樂

旋律，和味道一樣，能讓時間的足跡，走出歷史的印記。

以前，在那個娛樂廉價、歡樂無價的年代，有個全天候廣播樂劇的黑箱，家家戶戶都找到。

那個年代，許多消遣都很流行用租的；要看戲租錄影帶、小說漫畫也租，連電臺都是租的。

這個黑箱，叫麗的呼聲；果然是美麗動人的呼聲，讓聽眾耳朵寵幸不已！外婆家也有一臺。

日正當中，廚房裏傳來忙碌的聲響，妹妹和我也在masak masak的時候，黑箱裏戲到情濃。

踏入黃昏……「財神到財神到！」買字花求發達的打工仔望財神看得起，就不怕沒有錢途。

夜闌人靜，一首又一首繞梁金曲在耳畔輕吟，不是最棒的享受嗎？能這樣睡去，奢侈有多！

黑箱的黑，和外婆滿頭髮均勻的白，相映成趣呢！誰說白天不懂夜的黑？婆，可是箱知音。

婆說，她最愛聽譚炳文。黑箱裏的故事，是生活的調劑。 

◎光影記憶

年邁，外婆耳近聾。但，又不愛輔聽器。

婆說，她聽不到不要緊，神明聽到就好。婆拜拜的時候，孜孜不倦念子孫之名，求神保佑。

我們常常在她耳邊，聲勢浩大吃力喊話。左鄰右裏皆知，才不會少見多怪以為我們在吵架。

不過，真的有一次，如此溝通擦槍走火！外婆急了起來，竟上演一幕離家出走，險過剃頭！

三不五時，她徒步到光大去繳清雜費單，我們得悉擔驚；萬一聽不到疾馳的車笛聲，怎辦？

她愛看電視？也許，那是她僅有的餘樂。當歲月神偷將她的聽覺不動聲色取走，便剩眼觀。

後來，年紀也不輕的電視機，仿佛感應主人的情況，竟然消音了？噢不，壞了！音響故障。

不要小覷她的金睛火眼！她看過的情節，本能過目不忘；等兒孫探訪時，講古婆生動倒敘。

婆說，我雖聽不到，我懂。

光影，有我的故事。

喜怒哀樂事。

生命的故事。 

◎婆說歲樂

在外婆家入眠，慣了要有曲樂。

外婆總是愛用她大半輩子被冷漠風霜刻畫過的手，輕輕拍撫我們的背脊，似乎這樣能讓小孫睡得安穩些。

外婆的掌心，粗粗的，透遞暖意，在每一個微涼的深夜裏。黑箱的晚安曲和外婆的老手，陪我造青春夢。

後來，黑箱無奈地停止服務了。

我們的消遣，被拆走了。

外婆家的壁，從此空空。

為什麼要停止服務？為什麼美好總是留不住？為什麼為什麼？

我，比外婆更不能釋懷。

我在無樂的夜裏，寂寞。

此後的每一個晚上，再也沒有阿Lam的歌聲，唱每一個晚上。

婆說，歲月似曲樂，順亦有頓。

順時，高亢哼啊哼。

頓時，歇一歇口氣。

生命如斯，才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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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于二零一零年五月，參加『第三屆星雲文學獎』之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