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如果人間有天使駕到，天使應該在哪裡？天使他/她會有吹花浮雪的外表還是陳年痤瘡加異位性皮膚炎？天使他/她會話語輕柔婉轉還是破鑼嗓子加髒話？天使他/她會穿一身森冷軍服猛力敲你家的門還是每天在你家後門收破爛你從不打招呼的那個人？是還沒打來的下一通電話裡的陌生聲音還是很久很久以前常盯著我看後來消失了的那個人？或者，是妳自己的妹妹----而妳一直以為是妳在對她奉獻付出和犧牲……。如果天使，如果屬於我的天使，經過我的生命，我會認得他/她嗎？

一部分是為了回應依馬媽。有時，真正觸動心靈的書，反而沒辦法提筆寫點甚麼，因為諦聽一道伏流慢慢慢慢流入內心時，應該是安靜的，應該等待，等待一個故事在內心發酵，等待心肌緩緩吞嚥下感覺。

其實出借《盲眼刺客》的時候我還有一點點捨不得，好像借出我的一部分心靈角落；是誰說的？閱讀是一種私密的行為。但一聽到伊瑪媽也說喜歡的時候，又覺得好開心，原來感動可以藉由這一點點小動作傳遞下去。

初認識一個朋友，他說有認識很久的感覺，還說我像個孩子。我聳聳肩、揮揮手，好像把散步閒逛的蒼蠅撣開。原因一，我覺得「孩子氣」、「天真」、「心軟」、「仁慈」、「良善」之類的字眼，聽起來都好像拐著彎罵人笨蛋一樣。原因二，這不是我慣用的說話方式，這種概誇括式或綜論式的說法：「你是一個XXXX的人」，XXX包括自私自利、口是心非、保守怯懦、沽名釣譽……，即使我悄悄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肯定，通常我還是會忍著不說出口。很可能比判斷更堅強的是我想相信的念頭：我相信人性永遠有例外，永遠記得要替那例外保留一個位置……。

而突然，那朋友卻問我：「你是自己真的這樣想，還是吸收別人的意見？」。我啞了。特別是當了記者多年以後，「據悉」和「自認」都是用來說別人，忘了說自己好像變成美德，我的意見僅表達於標點符號或分段的方式上，表達在我決定引述或不引述甚麼的一瞬間。

然而，我覺得……；然而，我認為……；我反覆地想，「我」真的還在嗎？讀了二十幾年書、看了三十幾年電視、聽了無數長輩諄諄善誘、訪問了上千個所謂有名人士，接受每天四千五百個暗示和置入性行銷與符號以後，「我」真的還存在嗎？

我怎麼能深深肯定這是：我想、我覺得、我認為……。

這時「例外」理論又出來打圓場了(好個狡猾的傢伙)，我決定這或許又是一次「例外」，我像反舌鳥一樣把最近盤據在我腦海的現象事實陳述一遍，天啊，我真的只能「敘述」而無法流暢地說我認為甚麼了……。

「簽約？」他聽了搖搖頭：「其實我覺得你說的那個人內心既恐懼也不快樂。」他說話的口吻好似天使，但，誰告訴我天使說話是甚麼口吻？「你是說我應該去探究對方深層的心理，譬如恐懼或不快樂？」，「對，簽約是很表面的動作，讓她的危懼感更深。」

所以，我要必須進入她的「心靈深處」，才能把問題解決？問題突然提升到一種唯心的層次，不是怎麼做的問題或對不對的問題，而是人有沒有辦法徹底瞭解對方的痛苦、恐懼、慾望和挫折，問題是，你不是她，你相信同樣的事在你身上會有不同的結果，你不是她，你不知道心靈或人格的神祕源頭來自何處，「感同身受」談何容易？

「對啊。」說話像天使的人說：「對啊，我自己就是久病成良醫。」多麼完美的語氣和表情啊，在我內心深處一定仍然盼望天使就像這樣說話的。可是......

費里尼電影《大路》(La Strada)中，天使是個弱智女，輕易就被遺棄；在電影《疑雲殺機》(The Constant Gardener)中，天使是一具焦黑的屍體，躺在停屍間等人認屍；我覺得《盲眼刺客》裡也有個天使，被認為「沒有常識、想法不太正常」妹妹，純真熱烈地為所愛而犧牲(甚至不問對方是否也愛她)，自認擔任犧牲者和照顧者的姊姊，卻給了妹妹致命一擊。我想現實中的天使很可能是發出刺耳嘎叫的人，因為他的喉嚨被人掐緊了他的生存空間被壓抑到無可喘息。而優雅地坐在評審位置上，問紅茶該加幾顆糖的人，看起來彷彿天使的那個人，說不定是加害者。

對不起，我突然想起了樂生。

一般我們總是摀住耳朵，討厭聽暴跳如雷的抗議。我們喜歡心智受催眠，然後無明地繼續糟蹋別人和被人糟蹋生命。

我猜想，天使要是真的到我身邊，其實我大概是不認得的。一副不懂人生苦厄的模樣，身上又不隱藏人性弱點的傢伙，誰能真正愛祂？一份禮物來到眼前，通常我們想的不是感謝，而是利用。

闔上書的時候，也許是那追悔的心情，也許是，暗忖到底我的天使來過沒有？還是我根本沒察覺？而且以無所謂的冷漠傷害了天使而不自知？我的心沉到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