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說故事】眼鏡

她有一副眼鏡。

她有一副眼鏡，但她從來不曾戴上。

所有人都說她患上近視是咎由自取。她總是在夜半之際窩在被子裡面，借著微弱的電筒光線來看書；她總是一整夜眼睜睜的看著天花板等天明；她總是躺在床上，冷漠地看完一摞又一摞的書。所有會讓眼睛壞掉的行為，她都做了。

終於，她近視了，如願以償，很深很深的近視了。

母親帶她到附近一家鋪子去配眼鏡。年紀之小，近視度數之深，卻並非先天遺傳，連醫師也感到訝然。母親看著她深不可測的眼睛，不禁悲從中來，連聲音也哽咽了。

她依然是木無表情。

她終於有了一副眼鏡，但她從來不戴。

她只恨，她不能輕易地把耳朵弄成弱聽。

她走在街上，那些笑聲，議論、同情，若隱若現的被風吹進耳內。然一看，所有都是迷濛茫然的，「真好！」她想，不用看人的嘴臉，不用理會人世的愛嗔怨恨，真好！看得太清，反而更是悲哀。有時候，看不清，渾渾噩噩，然後窩在自己的蝸牛殼中，把頭埋到沙堆裡，不也是一生嗎？

她也曾經想擁有一個明亮耀目的世界，但這世界總讓她失望。

她從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出生是一個錯誤，因為她不是愛情之下的結晶品，而只是男歡女愛之下的一次偶然。她是不被祝福的，她是被詛咒的。她不知道兩個完全不相愛的人為什麼要錯誤的走到一起，為什麼要開始一段錯誤的婚姻，組織一個錯誤的家庭，然後生下一個錯誤的她。她從小便聽慣父親以粗鄙不堪的言語辱罵母親，對母親拳打腳踢。母親只是哭著，如蝦子般蜷縮地上。年幼的她曾經有一次按捺不住，嘗試去拉著父親，然後那個父親把一個瓷製的湯碗扔到她頭上，她馬上倒下了，意識最後存在的一刻，是母親的尖叫、哭泣和父親震耳欲聾的咒罵。

那一夜，父親跑到酒吧，為一名風塵女子和別人打架。
那一夜，她臉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傷痕。那麼深，如同刻到骨子裡去，觸目驚心。

為什麼，她的存在是為了甚麼?

她曾要求母親走，母親卻只是悲苦的望著她，「離婚」等同休妻。母親那古老的思想怎麼也不敢接受。求助？「家醜不出外揚」呢！母親的怯懦使她終於麻了目死了心。她不勸了，這是她的命！

從小，家中不絕於耳的漫罵，母親的哀嚎使她不得不躲在被窩中溫習明天要考的試；暗無天日，永無止境的「家」讓她創下七天沒睡的紀錄，流淚，流淚，從不知道人竟有那麼多淚可流；幾次的骨折讓她不得不躺在床上幾個月來延續她的學業。

她恨恨的想， 她為什麼不瞎！為什麼不聾，為什麼不……死！


她擦去眼角的淚，慢吞吞的打開家門——真奇怪，今天怎麼想了這麼多，自己不是已死了心的嗎？——一眼卻看見母親躲在角落中。她眼看不清楚，只是母親腳下那灘刺目刺目的血紅，擢痛了她的每一條神經。

她尖聲叫著，跑到母親跟前，不可自抑的哭喊：「媽！媽！我們走吧！明知這是一個錯誤，為什麼還要繼續錯下去！未來的路不一定對，但起碼我們不要再錯！！媽，你為我想想好不好？我們走，好不好！」

母親看著這個已經好久沒笑沒淚的女兒，驚愕地，喁嚅地看著她。

她打斷母親未開口的說話：「媽，這絕不是家醜！要是我們仍留在這兒被他折磨，為他拋棄尊嚴，那才是真的醜！媽！一道傷痕還不夠，妳是要眼睜睜看著我毀了容才安心嗎？」

母親看著她臉上突兀的痕，張牙舞爪的，突然下了決心，是啊！這是她的女兒，惟一的女兒！她不為自己，也要為女兒啊！「出嫁從夫，老來從子」，她老了，只有這個女兒。

她看著母親的眼睛，突然跳起來，跑回房間戴上那副眼鏡，一抬眼，看見外面明晃晃的太陽，這個從此屬於她的世界，應是美麗的吧！

她扶著母親走出門，竟發現人們的笑，是善意的笑。

她笑了，她從未見過一個如此清晰的世界！

by 玲瓏

ｐｓ．創作，隨心所欲就好！

圖片來源：網絡
特別鳴謝：錢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