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俗---兩個故事〈東岸〉---02
(四)來自東方的溫潤
2001年,周志東11歲。
周家決定舉家遷往舊金山,父親最要好的老同學在矽谷創立新創公司,需要可信任的人負責財務。這對周啟華來說,是新的冒險;對孩子們來說,是告別成長的第一個城市。
搬家前的最後一個主日,下課了,志東卻還沒離開,一直守在教堂出口處。那天的陽光有些刺眼,Michael 走出教堂時,看到志東坐在台階上,挺直脊背,像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成熟一點。
「Peter,你在等我?」
男孩點點頭,從口袋掏出一個小布袋子,裡面放著奶奶在他過年回台灣時給他的一塊如意玉珮,他把玉珮鄭重地交給了神父。
「奶奶說隨身帶著它可以保佑平安,你要是看到它,就會想起我。我會再回來看你的。」小東將玉珮放在神父手心,玉質溫潤,帶著東方人特有的細膩與情感象徵 。
Michael 本想說「你自己留著」,但看到男孩那種「承諾」般的表情,他忽然說不出拒絕的話。他的掌心感受到玉珮的冰涼與溫潤觸感,也感到孩子對自己的信任與依賴。
那一瞬間,Michael 幾乎忘了自己是神父,「Peter,我會好好保管。謝謝你。」
那天他們聊得特別久,聊信仰、聊學校、聊為什麼人會吵架、聊什麼叫「責任」。
神父當時並不知道,這塊玉珮將成為他日後面對情感與自我掙扎時,感受「東方式的細膩與溫潤」的信物 。
回憶又迅速拉回到十年前(2011)。
周志東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就讀經濟系,Michael 神父到加州參加一場「青年宗教領袖高峰論壇」,周志東作為與談學生,與神父再次相遇 。這次重逢,讓兩人的關係從啟蒙者與學生,轉變為亦師亦友。他們開始通 email,周志東向 Michael 神父報告自己對教會在校園內福傳的看法、對教育與社會的觀察,對教義的思辨、以及關於教會的一些意見。Michael 神父熱情地回應每一封信,他提供大量客觀事證與經驗,查找例證作為參考,但讓周志東自己做結論、做決定。
那一年的密集email往來,神父再次感受到十幾年前那位小男孩的信賴與交心,周志東更感到自己的信仰如在大海中能穩穩掌舵的風帆,已經有了方向。
(五)多重身分
悠揚的詠唱在加州聖望神學院的大教堂裡緩緩迴盪,Michael神父的視線望向志東,但又下意識地避開——就像他最近幾年的作為:一邊指引他人,一邊逃離自己的靈魂。當然,他自己從未意識到。
光影在彌撒的燭火中搖曳,他的思緒卻飛回寒冷的東岸。那是他現在所生活的地方——「紐約教區(Archdiocese of New York)」的 Bronx/Fordham 區域,一個多語、多族裔、多傷痕交織的十字路口。
Michael神父的每一天都在多重世界之間切換。
第一是紐約總教區 Bronx / Fordham 區域的牧靈神父
Michael 神父管理三座堂區的行政,是區域副本堂神父。處理行政、婚姻、家庭暴力求助、越南裔與拉丁裔的文化衝突。越南裔教友組織龐大:合唱團、青年團、急難救助組、家庭暴力支持團體等等。他深知這群人背後有多少戰爭記憶、孤立無援、與語言障礙。許多越南家庭經歷戰爭、逃難、被迫離散;也因此,他們對宗教的依靠往往比其他族裔更深。
這些行政工作看似平凡,卻是維繫教區生命的血脈,有時深夜十一點,他還在處理和回覆:「神父,我弟弟被警察帶走了……」、「我們的家人住院,醫院不讓我們祈禱……」
Michael 從來沒有抱怨。
Michael 被派來這裡還有一個原因——他在 NGO 時期的經驗,使他懂得如何與「心靈破碎、脆弱、無依無助的人」談話。他的 NGO 經驗讓他能理解破碎,但也讓他更加脆弱。
第二是紐約市政府(NYC Mayor’s Office)移民與宗教事務顧問
這個角色更艱難,也更孤獨——他與 紐約市政府(NYC Mayor’s Office) 的合作。Bronx 是移民密集地,族裔衝突、教育落差、犯罪率、社會資源分配都是火線。市政廳需要理解族群、宗教社群的需求,而教區需要懂政策、懂族群溝通的人。
神父常在市政廳與政策團隊討論:如何協調多語家庭?如何介入族裔衝突?如何保護弱勢婦女?……
每一件案件,都會在他內心敲著一個早已破碎房間的房門,那房間裡堆滿 NGO 時代的回聲,現在的他彷彿在用另一種方式彌補。
第三是Fordham University神學院教授
Michael 神父有兩門固定的課:〈宗教、社會與公民責任〉與〈跨文化牧靈與移民研究〉;第一門課吸引政治系與公共行政系的學生;第二門課則是神學院中的明星課程。
有一次,神父把課堂帶到 Bronx 當地的移民社區街角,讓學生與越南裔社團、非裔教友、以及來到美國不久的移工面對面交流。他為這堂課總結:「神學不是書本,是人。只有當你站在這些人的街道上,面對他們,你才會知道信仰對他們有甚麼意義、如何讓信仰走向他們。」
他在神學院上課前,可能正在市政廳對著市長顧問團做簡報,討論移民政策與社會福利的漏洞;講課後,又飛奔至 Bronx 的教堂協助分發越南裔教友急難救助金。
有一次,他在與志東的email往來中寫著:「Peter,牧靈不只在聖堂內;有人哭泣、有人伸出手的地方,就有宣道的需求。」
(六)教堂裡的光
禮儀進入高峰,Michael 感到胸口微微發緊。
志東站在光中,感受到一股從胸口擴散的暖流。抬起頭,看見自己的導師站在遠處,神情複雜──像光照在冰面上,亮得刺眼卻看不到溫暖。志東不明所以。
Michael 卻在心底默念:「Peter,孩子,其實,你比我更接近天主。」這句話,他永遠不會說出口。閉上眼,一年前的深夜,他在手機上寫著給志東的email:「Peter,我不確定我是否還能留在神職。」如今站在祭台前,他感覺那句話仍在靈魂深處回響。
詠唱落下最後一個音符時,光從彩繪玻璃上斜斜落下──照在志東的肩上,也照在 Michael 的臉上。
主教宣告儀式完成,所有人起立、掌聲回蕩在大殿中。
志東覺得全身輕盈,彷彿從一條漫長的隧道裡走出來,終於看見陽光。
Michael 卻在同一刻感覺肩膀變得沉重,他感受到口袋裡的那個舊布袋,裡面仍是那塊玉珮。他握緊它,像握住最後的錨;但他知道:這個錨已經無法穩住他了。
他看著志東被眾人簇擁、被光包圍,突然覺得自己像站在遙遠的另一端──那裡沒有光,只有深不可測的湖水。
而那湖水,是文碧蘭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