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
夜裡,腦中不斷浮現她寶藍色的身影。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那年SARS結束,我完成住院醫師的訓練,接獲晉升通知,卻得跟先生分隔兩地,我們從大學就在一起,才新婚不久。先生很支持我,他說明年分院若有缺額,便能在新竹相聚。於是,我收下人生的第一份聘書。
初來乍到,即便29歲了我仍手足無措。
醫院和宿舍位於城市邊緣,沒有交通工具,彼時也沒有手機,要到哪裡買飯、哪裡買掃把和衛生紙?更急迫的是陌生的工作環境,沒有一個說話的朋友。我呆坐沙發上,最初令人欣喜的三房兩廳,此時顯得過於空曠而安靜。儘管週末先生會開車前來小聚,但我更愛搭巴士回台北,享受熟悉便利的一切。聽我在電話線一端鬱鬱寡歡,先生說,不如買台車吧!
我接受先生的提議,獨自去看車,在眾多小型車款裡看中福斯的Lupo。我完全不懂車,純粹欣賞她優雅活潑的外型:寶藍色的烤漆,大大的圓型頭燈亮起來像一雙眼睛,後窗有對小巧雨刷。簇新的內裝是樸實低調的黑,關上車門時,厚實的聲響讓人很安心。
交車那天,我接過鑰匙,坐上駕駛座,雙手握著方向盤,彷彿又有勇氣面對人生。
現在回想,當時的我真是大膽,18歲考取駕照後,第一次上路便是將小藍開回宿舍。剛出車廠不久,我錯把油門當剎車踩,差點撞進路邊民宅。白天的小擔憂在夜裡放大,頻頻上演剎車失靈的惡夢。
有回搭醫院學長的便車,我見他一派輕鬆,不禁羨慕地說:「開車好難喔!」學長回我:「開車就像開刀一樣,多練習就會了。」
那時除了開車,手術是另一項挑戰。住院醫師時期,我已熟記開刀的步驟,但來到分院,得一個人面對成敗。學長的話給了我信心,雖然手術前一晚仍常失眠,開車方面倒意外順利:從忐忑不安、車身左右飄移,到原來認為很困難的路邊停車、上快速道路或高速公路也沒問題。我深刻體驗何謂「駕輕就熟」。
有了小藍,上班便能早到,我常悠哉地躺在駕駛座聽音樂或廣播。每台手術都順遂的日子,我會開著小藍到百貨公司血拚,再把戰利品全塞進後車廂。漸漸和同事熟絡了,可以順道接送他們往返醫院和宿舍。後來又找到幾個同在風城打拼的老友,下班相約晚餐,向彼此訴說工作的甘苦。
最難忘的是,小藍陪我去了一趟很遠的旅行,她像一雙翅膀,載我離開窄仄的生活圈,飛向嶄新開闊的天空。每每坐上駕駛座,手握方向盤,就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帥。
隔年我懷孕了。分院沒有缺額,先生只得去更遠的斗六,我悄悄拭去淚水,繼續門診與手術的工作。直到兒子滿兩歲,全家終於在台北重聚。因家裡不需要兩台車,便把小藍放在中部娘家。回娘家時,我喜歡開著小藍出門轉一轉,重溫專屬我倆的親密時光。
好多年過去,小藍輾轉又交給弟媳,最後落腳姐姐家。儘管她不在我身邊,總有親愛的家人看顧著,讓我毋須掛心。
最近聽姐夫說,小藍的車門搖搖欲墜、電動窗故障、內部膠條脫落……等。Lupo早已停產,零件取得不易,修理花費可觀,又說車體維持得很好,報廢可惜不如轉售。我想也是,便託他處理。
隔天夜診剛下班,就收到姐夫傳來的簽約書和小藍的照片──小藍和其他待售的車子並排在空地上。我先是錯愕,旋即一陣感傷──想起無數個夜晚,靜寂空蕩的停車場,只剩小藍默默地守在角落,等我下班。
我氣自己做事莽撞、思慮不周,以為可以瀟灑放手,卻在轉身後才感受到強大的後座力。
多想趕去車廠,再看她一眼。可以的話,讓我最後一次坐上駕駛座,啟動引擎、調整後照鏡、搖下車窗、動動雨刷,把每個開關細節都摸一遍。我甚至萌生將她買回來的念頭。
那夜,腦中不斷浮現她寶藍色的身影。我輾轉反側,索性起身,在黑暗中打開手機──陽光下,寶藍的車身閃閃發亮,19歲了,她仍是那麼的美,色彩獨特、充滿自信。再仔細看,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彷彿在對我說:「主人,這樣子就可以了喲!」
謝謝妳、謝謝妳……。
我流下放心的淚,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
《 20240429中華日報副刊 》
弟媳給小藍的回饋 : 也許是我有跟小藍一起經歷過一個冬天,那個冬天我們一起溫暖著彼此,我開著小藍前往接孩子的路上,我重新聽起了廣播,有人陪伴說話的感覺好不一樣,孩子迫不及待的想要上車躲雨躲寒流,這種雀躍感佔領了我們整個冬天,我們幸福、溫暖的度過了一整個冬天!
姊姊的回饋:
小藍。真的好喜歡妳喔~
陪伴好多人。載了很多人。
小藍。就像我們的好姐妹...
給我們這麼多歡樂...
還給了宜璋宜儒勇氣...
考完駕照要上路的好幫手
真的
跟她揮別那個黃昏
我眼淚都在眼睛轉啊轉...
但我深深相信改造後的小藍
一定又找到好人家囉。
祝福再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