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也將成為昨日

在眾多公案中，個人覺得很有意思的是這則公案「野鴨子」，這是馬祖禪師和百丈禪師，師徒二人的對話。原文如下：


暮春三月，兩個和尚走過一片林地，突然間驚起一群野鴨子。

逮住機會，前行的師父馬祖禪師問後頭的百丈：「你看到什麼？」「野鴨子！」百丈回答。「野鴨子飛到哪裡？」師父再問，百丈答：「飛過去了！」
突然間，馬祖禪師一聲不響，回頭扭住百丈的鼻子，緊接著問：「飛過去了嗎？」被扭住鼻子的百丈禪師痛得眼淚掉下來，老師一問「究竟野鴨子飛到哪裡去？」，他感到自己的痛，什麼話也說不出。

被扭鼻子的瞬間，突然的疼痛，像被驚起的野鴨子，野鴨子飛到哪裡去，如同他的痛往哪裡去，百丈禪師當下有了體會。


他覺悟了自己的痛。


原來，馬祖與百丈禪師師徒二人，老師的問題簡單，弟子也答得簡單，但在言語之外，切身的痛苦，百丈禪師可說不出「痛到痛的地方去」：如同信口而說的「野鴨子飛過去了」那般輕輕鬆鬆。

而那陣疼痛，被扭的時候疼痛欲淚，痛進骨隨，後來漸漸不痛了，這一路觀察，痛可以不痛，痛的時候哭，不痛的時候笑：若痛苦比做黑暗，黑暗沒有根，前一刻在黑暗裡，下一刻有了光明，就在光明裡了。

後來百丈禪師回到住處哀哀大哭，馬祖禪師一扭鼻頭痛徹心扉，他頓悟前非，人生隱痛傾淚而出。住處的同修弟子問他為何大哭，既非哭父母，也非被人責罵，他只說：「鼻頭被馬祖禪師扭得很痛。」

弟子詢問馬祖禪師，馬祖禪師要弟子問百丈自己，一往一返，疑惑的弟子告訴百丈：「馬祖禪師說你自己知道。」聽了傳話後，百丈禪師突然大笑，弟子更加疑惑：「你剛才哭，為什麼現在笑？」百丈禪師告訴他：「我剛才痛得哭，現在不痛了，疑惑沒有了，所以笑了。」

第二天，馬祖禪師升堂說法，眾弟子才聚集，百丈禪師隨即離去。馬祖禪師
眼見百丈離去，知道百丈要他印證，也下堂到方丈室。

果然方丈禪師到方丈室。馬祖問他：「我正要講法，你為何要離去呢？」百丈說：「昨天被和尚扭得鼻頭痛。」馬祖慈祥的再問百丈：「你有何體會？」百丈回答：「我鼻頭今天不痛了！」

聽了百丈禪師說：「我今天不痛了。」馬祖禪師欣慰的嘉許他：「你終於懂得昨天的事了。」

昨天、今天、明天，多少人徘徊在昨天、明天裡不能自拔，讓觀念和回憶綁著。馬祖禪師一句「野鴨子飛到哪裡去」，昨天的痛苦成了昨天的經驗，若留心昨天事情的發生與影響，反省檢討過，「適來哭，如今笑」便很自然。好比《中庸》裡的「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和之道莫不是百丈禪師「鼻頭今日不痛」的最佳寫照。


馬祖禪師欣慰的嘉許百丈禪師：「你終於懂得昨天的事了。」

「昨天、今天、明天，多少人徘徊在昨天、明天裡不能自拔，讓觀念和回憶綁著。」實在頗有道理。


而我讀這則公案，略有體會的是佛家常說的「執念」二字。每日我們要接觸多少人事，當然不可能日日順遂其心，不論是日常瑣事或與人對話應對多少皆有摩擦；當心裡始終掛念著口出惡言刺傷你自尊的那人、毀壞損傷的物品的剎那、「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等等意念。

將自己一直困在這些時光一去不返的現場，即使當時的那個自己已經不是現在這個「我」，我執卻始終縈繞在心中揮之不去。

如同馬祖禪師欣慰的嘉許百丈禪師：「你終於懂得昨天的事了。」可以輕放下昨日之事，繼續經歷生活中的磨損，是多麼不容易的心理轉折。

體會各種樣貌的痛，結痂，傷痕淡去，遺忘這個痛曾經存在，然後成為一個空白的自己，在任何時候承受痛感來襲。要學得會的事好多，馬祖禪師一句「你終於懂得昨天的事了」，足使我們在漫長人生中慢慢體悟、輕輕放下許多執念。

心寬念純，昨日就只是昨日，今日也是昨日，明日也將成為昨日了。



※雨後彩虹在城市/angel.ling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