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以安潔莉克.其裘(Angelique Kidjo)的專輯「Djin Djin」為本所考察之西非歷史脈絡(下)
(承上篇)
西非自古以來的情況,就是各個黑人種族的部落王國林立,彼此征戰;在勢力消長之下,曾經出現過幾個最大的帝國,比如:九世紀至十一世紀為鼎盛期的迦納帝國(Ghana Empire)(跟現今之迦納並無關係)、十三至十四世紀為鼎盛期的馬利帝國(Mali Empire)、十五世紀至十六世紀為鼎盛期的桑海帝國(Songhai Empire)。這些帝國的崛起大多跟軍事強盛和商業繁榮有關,控制了撒哈拉南北的貿易樞紐(即所謂的鹽路);由於跟北非民族的貿易接觸,聯帶地引入了伊斯蘭教,像馬利帝國、桑海帝國都是標準的伊斯蘭帝國,建有宏偉的清真寺及教育學術機構,使得伊斯蘭教在西非生根。直到二十一世紀的現在,幾座最具象徵性的清真寺,仍然在沙漠裡屹立不搖,成為可貴的人類資產;而且像尼日、馬利、塞內加爾(即古代馬利帝國、桑海帝國的所在位置)這些國家,信仰伊斯蘭的人口仍達百分之九十,及於周圍各鄰國,也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人民為穆斯林。
在十一世紀至十七世紀,北方那幾個帝國叱吒風雲的同時,南邊靠近海岸的區域,還是存在著一些領土較小的王國,同樣也分別由不同種族建立,比如:貝南帝國(Benin Empire)(跟現今之貝南並無關係)、奧約帝國(Oyo Empire)、達荷美王國(Dahomey)等,亦即現在奈及利亞、貝南的一部分前身。跟內陸的那些帝國相比之下,這些南邊靠海的小國,由於坐擁了豐富的天然資源(礦產和農作物),這些小國得以獨霸一方,在政治、軍事、宗教、商業、文化等方面並不亞於前述那幾個帝國,也創造了輝煌的工藝成就和嚴密的典章制度;而國情上最明顯的差別在於:基於地緣關係,導致航海大發現之後,這些沿海小國跟歐洲人有密切來往,並衍生出所謂的「奴隸貿易」型態。
十五世紀,葡萄牙人最先到達非洲,建立一些販運奴隸的據點,後來西班牙、英國、荷蘭、法國也紛紛跟進,到十八世紀時還有其他歐美國家也加入奴隸貿易的行列;奴隸貿易對於幾百年來歐洲、美洲、非洲的歷史,影響甚大。當時歐洲每一個國家的強盛,幾乎都因為貿易(奴隸貿易和物資貿易)才能夠可觀的財富,進而開始工業化、資本化;美洲各方面的開發,包括美國、加勒比海、巴西等,因為有為數眾多的奴隸,才得以迅速進行;至於非洲,則由掌權者得利,他們長年出征掠奪,抓回來的俘虜,就成了可賣掉的奴隸,然後用奴隸貿易的報酬來發展建設和鞏固軍事。整個奴隸貿易的模式之中,最可憐的是非洲的無辜百姓,不但要忍受貧瘠環境,還因為獵奴或戰事,被迫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當然也有一些國王企圖反抗歐洲勢力,或設法扭轉如此畸形的「人口」商業(像是一位達荷美國王,曾規劃一套獎勵歐洲人在非洲投資的政策),但歐洲強權完全以本身利益至上,不予理會。這樣的「奴隸貿易」維持四百年之久,十九世紀開始,英、法等國才由於人權思潮的興起或商業政策的轉變,逐漸取消了奴隸貿易。
此時非洲飽受壓制的局面並沒有結束,因為歐美雖然停止攫取奴隸,但為了滿足產業需求,還是覬覦著非洲的天然資源(也不得不仰賴了);此外,科技的演進,促成了各國武力日漸強大,遂衍生了軍事角力,而非洲便在既有黑人的彼此征伐之外,又淪為白人戰爭的籌碼;英、法、德、葡,在奴隸貿易時代,大致上還是藉由商旅、官兵跟地方統治者的合作,各自區分著勢力範圍(尚無政治強制性);十九世紀末年至二十世紀初年,則是乾脆攻滅那些非洲國家,設立永久殖民地。這個時代,正是以前課本上所講的新帝國主義時期,大多數非洲國家根本無力抗拒這些軍事威力,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才脫離了殖民統治,重新取得獨立的地位。
歐洲人來到非洲雖然是遂行貿易或掠奪的目的,然而兩造互動過程中,也相當程度地造成非洲的語言、宗教等出現變革。非洲最早在每個種族、部落,都操著各語系或語支下的不同語言〔西非地區的語言大多都屬於尼日剛果語系(Niger-Congo),少數為非亞語系(Afro-Asiatic)。〕,淵源複雜,舉例:光是奈及利亞一國,現存的就有五百多種語言,主要有豪薩語(Hausa)、伊格柏語(Igbo Language)、約魯巴語(Yoruba Language)等;國土較小的貝南,其語言較為單純,以豐語(Fon Language)、約魯巴語為大宗。不過,從歐洲人進入之後,英語、法語、葡萄牙語等慢慢在非洲風行,如同台灣自從被日本統治過幾十年,人們便被迫「喜歡講日語」的情況一樣,部分非洲人也「不得不講外來語言」;到了殖民地時代,這些英語、法語、葡萄牙語更在各地被制定為官方語言;現在這些非洲國家雖然都獨立了,但許多人處於文盲狀態、或者習慣講既有母語,甚至還有不少人堅持抗拒外來語言,但至少官方語言的選擇上,是依循當初那些「宗主國」的「遺產」。當然,基於如此多樣化的語言環境所致,大多數非洲人是通曉多種語言的;我前面提到的那位安潔莉克,能以英語、法語、豐語、約魯巴語來演唱,甚至連「安潔莉克」一名,都一目了然是法語。
非洲這一千年來,宗教方面也呈現多樣化的面貌。最早各種族都有自己的一套傳統宗教(拜物多神信仰),十一世紀之後,伊斯蘭逐漸散播於西非內陸各地;到了十五世紀,葡萄牙人先把天主教傳入西非沿海,後來英國人也把基督教帶到這裡,蔚為風潮;在歐洲人離開各個國家之後,沿海很多國家人民仍然是信仰天主教或基督教。不過,重要的是,傳統宗教在每個種族裡的力量,不但沒有完全消逝,反而這些外來的伊斯蘭教或基督教,某程度上不得不跟那些傳統宗教有所靠攏,以確保傳播上的順利。
假如要提到傳統宗教,一般人在探討西非文化民情時,多少都會關注到赫赫有名的巫毒教(原文隨著語言不同而拼成Vodou, Voudou, Vodun等形式),這所謂的「神秘宗教」正是發源西非沿岸(迦納、多哥、貝南、奈及利亞一帶);貝南有百分之六十的人口信仰巫毒教,而位於加勒比海、由當初西非奴隸後裔為主體而建國的海地,更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口信仰巫毒教(但其中大多是同時信仰天主教)。這種巫毒教在本質上其實就是多神信仰,只因為包含了通靈術(巫毒原文為靈魂之意)的成分,有祭司這樣的角色來溝通人間、神靈或祖先,而其中一些迥異於天主教或基督教的儀式,遭到美國的書刊媒體予以「誇飾渲染」,結果讓這種宗教成為「邪教」的象徵,這種人們對巫毒教的恐懼,頗像現在很多人們基於新聞報導裡「伊斯蘭(極少數)極端分子」在那裡亂搞,就覺得穆斯林都仇視西方人,性格十分兇殘,是一樣的可笑程度。
一張流行專輯,很意外地引發了我對於西非地區更深切的認識,也更為清楚了,即使在我們看來都是「只有牙齒白」的黑人,其不同種族的恩怨情仇,加上歐洲人加入這個舞台,彼此之間的戲劇性歷史發展,遠不下於我們過去熟悉的其他地區,有著興衰更迭的霸權,及精彩絢爛的文明。我們聆聽「Djin Djin」的過程,更可以發現一種滿有趣的現象:有的歌高唱著「哈雷路亞(Hallelujah)」,向天神祈求世間的平安;也有些是呈現我所說的伊斯蘭風格,歌詞讚揚著由穆斯林妥善維繫的在地文化;整體上,我認為這張專輯的核心概念,應該是「希望」、「和平」的境界,從歌詞本裡面很簡略的介紹文字,我看得到安潔莉克期許著非洲人們勇於發揮生命力、創造無限可能的精神。固然,很早之前,宗教、語言、種族、地域等等差異皆為衝突根源,然而如今,那些戰亂逐漸歸於灰飛煙滅,而不同立場的信仰或期許,也很自然地並存在一張流行專輯裡,豈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