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朦】Myosotis 08:等待(上)
幽明瞳朦覺得最近照顧月無缺變得困難了。
倒不是他口味漸漸刁鑽,相反他似乎習慣了吃她做的飯,這方面已經不成問題。
困難的是,月無缺的心思真是令她搞不懂。
雖然目前為止,她沒有搞懂過,但只要能接受他的脾氣,溝通就成功一半。
然而最近,他問的問題都好難,明明之前從沒這麼問過的。
總是在她的想法上打轉,可她真的沒想這麼多呀。
比如上次,因為「寶貝」的事情,他能在「自己到底為了什麼問他」的事情上糾結,幽明瞳朦只有困惑。
她會出現,不就是為了找他……不能讓他死嗎?如今,這最最要緊的問題,他會回答她嗎?而她又敢問嗎?
當初來找他,也沒有想過要做到什麼程度,只是想留下他。
把他多留下來一段時間,只要這樣就好。
對月無缺來說,幽明瞳朦就是個陌生人,甚至是個突然出現的神經病。
但對她不是。
她認識他好久了……他是她的支柱,他是她世界的一部分,他不能有事。
所以她的想法並不重要啊。
只要他能生出一點點念頭,只要能陪他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她什麼都願意做。
可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如此直白的想法,要是說出來,他一定會生氣。
他會好生氣。她只能確定這件事,卻想不出原因。
在夢裡也看不見。儘管她已經能夢到他們白天的生活,月無缺的心情亦如他那時酒醉所言,算得上平靜……也許是因為她太靠近他的關係,她覺得夢越來越不真實。
且月無缺印象深刻的畫面,開始出現自己的身影,讓幽明瞳朦頗有些混亂。好像……沒辦法清晰辨別出他的情緒了。
她也變得依賴白天和他相處的直覺,即便夢裡的一切一如往常,但看著的時候,又忍不住拿來與心裡的感覺比較。
一直想為他做些什麼,到現在似乎沒什麼作用啊。
「我今天要出門一趟。」
正放好杯盤的幽明瞳朦瞪大眼。
月無缺看她犯傻的樣子,蹙了下眉,便轉身回房。
她急急忙忙跟上去,「瞳朦可以一起去嗎?」
「不行。」
「為什麼?」
月無缺停下腳步,垂睫看著她,藍色的眼睛異常沉靜,卻教她有些緊張。
「我要去看兄長和小弟。」
幽明瞳朦呼吸一滯,少年純淨的眼神和笑臉在眼底浮現,她盡可能放輕聲音,「那你把我放在街上,我等你好不好?」
「多此一舉。」
見月無缺從身邊離開,幽明瞳朦嘆了口氣,也是呢。
正想著,便聽見那人又走到了近處,「拿去。」
月無缺伸手遞給她一個手機的新機包裝盒,不過是已經拆封的。
「丹青先幫妳開機設定過了,裡頭有我們的號碼。」
幽明瞳朦本來有些猶豫,但覺察對方的眼色不善,忙接了過去,「這是要做什麼啊?」
「趁我還沒改變心意以前,快去換衣服出門。」
她朝他笑了起來,隨即又意識到什麼般,立時收住笑,小跑著回房。
月無缺看著她鬼鬼祟祟、躑躇不定的模樣,嫌棄地哼了聲。
笑還能笑一半的?蠢死了。
一陣子沒下來停車場,月無缺的車好像又多了兩台。
打算下次再跟夢丹青二人好好認識這幾輛車,也就不問車主本人了。
月無缺今天開天藍色烤漆的雙門超跑,這輛車她知道,去年上過新聞,這世界上只有十九輛,沒想到自己能親眼見到車子跟車主,甚至還能親自搭上車。
算是意外的收獲吧。
月無缺也不像會興高采烈向她介紹座駕的人,她默默繫上安全帶,打量起車內裝,身邊男人的氣質,總是能讓這些天價的東西各安其位,完全不會發生物壓過人的情形。
覺察到副駕駛座上莫名其妙的眼光,月無缺瞥了她一眼,便發動車子上路了。
一到外頭,車窗外細雪紛紛,幽明瞳朦轉頭去看他穿著,大衣圍巾手套都齊了,要去看親人的靈位,應該會到郊區或山上去吧。
「看什麼?」
「外面很冷的,你去看他們,要注意身體,別感冒啦。」
月無缺在下一個紅燈透過車窗反射去看身側人。
自從在倦收天那兒露過臉後,她倒是記起了自己的身分,出門帽子、口罩都會戴上,天氣這麼冷,也是剛好。
接下來的十來分鐘,兩人沒怎麼交談,幽明瞳朦對月無缺有著常人費解的親近,相當安於無言的相處;而月無缺在沒了少年的陪伴後,更加沉默,所以沒有第三人在場時,他們一直都是這樣處著。
兩人滿打滿算,認識不過幾個月,幽明瞳朦卻先於他的一干好友,適應如此距離,著實令人訝異。雖然彼此並無特別的感覺。
「下車吧。」
月無缺把車停在一家速食店附近,左右兩邊都有商店街,若要打發時間不成問題。
「嗯,你路上小心。」
她看了他一眼,月無缺拄著臉注視著擋風玻璃外的雪景,沒有理她,她打開車門,車門朝上開啟,挾著雪片的冷風撲面而來,她趕緊站出去。
闔上車門前,才聽到他說,「要回去時打電話給我。」
幽明瞳朦一直等到車子開出去很遠,才收回目光。
附近幾個人趁著剛才那會兒在拍車子,朝她打量幾眼又都散了。
她戴著大衣兜帽,粉髮具為帽子、圍巾遮掩起來,要想單純用眼神在雪天認出她,還是有些難度的。
幽明瞳朦轉身走進速食店,人潮不多不少,窗邊的座位都坐滿了,幾個內側的四人座倒是冷清,正好給她脫口罩的空間。
取了餐坐下後,她便拿出手機傳簡訊,傳給一支不在通訊錄上的電話。
對方很快就回了訊息,問她地點。
幽明瞳朦花了幾分鐘查,對方約在半小時後見面。
她便安心吃著不曉得多少年沒吃過的速食,慢慢喝完了玉米濃湯,便有人坐在她身後的位置。幽明瞳朦側過臉,發現對方只點了一杯熱飲,還要去看那人,便聽得熟悉的聲音,「要看換邊看,這頭人多。」
「哥哥。」
男子蓄著粉色短髮,秀眉細眼,容貌麗致,若非音色、身量明顯區別於女性,乍一瞧必讓人錯眼。
兩人側坐相對,韶無非拍拍她的頭,「無缺對妳好吧?」
她吞下一根薯條,頷首,「他一直都對人很好。」
說完,她拉著他想坐在一起,韶無非拒絕了,「我看著吧,待會還要幫妳吃東西,就不盯著妳了。」
「瞳朦吃得完,身材也沒問題啦。」
「那妳留點給我吃好了。」
幽明瞳朦笑著應好。
餐後,韶無非仍是坐到她身後的位置,她沒有再央著他過來。韶無非本來不會出現在這裡,在她找上月無缺以前,韶無非都在國外。
韶無非早早就與家中斷了聯繫,後來更是憑一己之力,將三弟羽麟送去寄宿學校,之前離開,也只打了一通電話給她,說想確認重要的事情,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面了。
幽明瞳朦沒有過問,韶無非知她性子,留了一支電話,向她承諾,無論何時打,他一定會接。
於是,為了出院找月無缺,幽明瞳朦終於播通那支電話。
韶無非當下想笑,但又鼻酸,他真的想不到,這個妹妹如此能忍耐,身心上的絕境都沒有找過他,卻為了找一個男人打電話給他。
離奇的是,這男人他不僅知道是誰,還跟對方是朋友。
雖則已許久不見──在劍謫仙的葬禮之後。
「哥哥早就知道我找的是月無缺,為什麼不跟他見面啊?」
那天能順利遇到月無缺三人,雖說有運氣成分在,但韶無非把她放在那附近,大大增加了這個「偶然」。
「因為事情還沒處理完,我想要以輕鬆的狀態見朋友,當然不能是現在。」
幽明瞳朦冰涼的手碰到他的,兩人慢慢握在一起。
「謝謝你當時相信我。」
「本來是不信的,但是妳描述得相當具體,包含他的性格和身邊的朋友,這點確實嚇到我了。」
她無聲地笑了笑,韶無非亦有所感,捏了捏她的指頭。
「妳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幽明瞳朦指尖一顫,想起了很多,都是月無缺的事情。她的人生與月無缺是分不開的,夢到他的日子,少說也有十幾年,如果沒有他,根本不會有如今的自己。
可這個人,才認識她不到半年。
「不知道……我感覺自己沒幫上他什麼,是不是……該離開了?」
韶無非默默許久,才輕聲問道:「瞳朦,妳有沒有想過,假如妳再也夢不到他了呢?」
「不行,如果夢不到他,那這一切不就沒意義了嗎?」
韶無非搖了搖她的手,像是在安撫,「反過來說,帶著夢妳可以輕鬆離開,那妳的出現和離去,對無缺來說,公平嗎?」
「咦?什麼意思,我不太懂……」
月無缺不是最希望她走的人嗎?
「妳一定感覺得出來,他是個非常重感情的人。」
「嗯,所以他沒有強硬趕我走呀,可是不代表他歡迎我留下,畢竟……」
韶無非回眸瞧著她,臉上掛著溫和的笑。
「妳錯了。妳既然決定找他,該想的不是什麼時候離開,而是如何才能留下。」
「但……要是他心情好了,我留下來很奇怪吧?」
看著女孩困惑的神情,韶無非回轉過身,望看著大片落地窗外的銀白街景,緩緩嘆了口氣。
「瞳朦,妳去找他的原因,算是他很隱密的心事,我到現在都不能確定,妳究竟看到他什麼,我只能假想,是不好的事情……」
幽明瞳朦凝著牆上流線型的裝飾,靜靜聽著。
「設身處地想,我如果是無缺,接納的同時,就是在容許對方知道我的心事,妳真的以為……這是可以一刀兩斷的事情嗎?」
她慢慢鬆開手,身後的人輕輕圈著她的指尖。
「那我該怎麼辦?我想要讓他開心,卻變成他難過的理由了……」
她低低哭了起來,眼淚流過面頰,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冰涼。
「瞳朦……都在想些什麼啊,我可沒說妳會讓他難過。」
「他也不會因為我開心啊,不然我為什麼要這麼煩惱……」
知道妹妹小孩子脾氣上來了,韶無非一時啼笑皆非。
幽明瞳朦見他不答,哭得更厲害,拿手抹著淚,「都這麼久了,我還是沒幫上忙,而且還欠他錢,要是讓他難受,瞳朦真的一無是處了……」
韶無非側過身子,拍著她的肩安慰著,「無缺不會的。欠他錢能被他記住,至少八個零起,其他數字都是零頭……」
「哥哥,你也好壞啊。」
韶無非揩去她眼角的淚滴,「不哭了,我們不要去管他開不開心,今天跟我回家,就此和他分開,妳會捨不得他嗎?」
幽明瞳朦一雙淚眼朦朧,想了一會兒,才道:「會很擔心他。雖然喜歡待在他身邊,但遲早要分開,所以還好。」
「如果能一直陪著他,妳還會想要那個夢境嗎?」
她看見他眼中的思量,卻仍是堅定地頷首,「當然要!而且,他也不太可能讓我一直這樣住下去吧。」
韶無非望著女孩理所當然的神態,不住為她奇怪的能力憂心起來。
「瞳朦……妳在意夢裡的無缺,還是跟妳相處的這一個?」
「沒什麼不一樣吧?只要他好,我就可以夢到他,所以沒什麼不同呀。」
這區別可大了……
韶無非無奈地拍拍她的頭,如果認真說明,她必定抗拒,而他並不知道月無缺對她的真實看法,要是冒然干涉,恐怕難以收場。
也許,能從他們之間的關聯思考,藉以瞭解這怪夢的由來。
「哥哥,我沒事啦。」
見他收回手後沒什麼反應,幽明瞳朦還以為他生氣了,歪著頭小心翼翼覷著他的臉色。
「瞳朦,妳沒有想過為什麼會夢到無缺嗎?」
幽明瞳朦一愣,她一直以來都沒想過這個問題,對於夢中人是真實存在的人,也沒有過多的想法。
「我和無缺小時候見過一次,他那時……把我認成了別人。」
這件事,韶無非也是和月無缺在高中認識、成為朋友後,才隱隱約約想起,原來自己以前見過這個人。
那時月無缺抱著才一、兩歲的劍風雲在池塘邊看魚,看得差點摔進池裡,他拉住了他們,月無缺回過神來,第一句話是:「你終於好了嗎?」
話才出口,便立刻發現不對,乾脆俐落地道謝走了。
「我們雖然不是親生兄妹,但小時候長得很像……無缺有沒有可能,原本就認識妳?」
幽明瞳朦搖搖頭,比起去想夢的來由,她更好奇自己有無夢見這件事,「不會吧?我和羽麟都是父親收養的,月無缺的生活環境,不可能跟我有交集。」
「劍風雲是劍謫仙收養的,或許交集是在這裡。」
韶無非不住回想妹妹剛來家裡的時候。
妹妹十分開朗,面對他也不怕生。衣著打扮一點也不像剛從育幼院接回來的樣子,還有她最喜歡的玩偶小機靈,妹妹曾稱是父親給她的。
他和父親說不上熟稔,但憑著短暫生活的印象,幽明無明不會花心思這麼對她。
那個大大的鳥布偶,市面上完全找不到一模一樣的商品。
韶無非出外獨立後,也曾想買一個類似的布偶給妹妹,無論是問玩具店,還是上網搜尋,都找不到這款布偶的資料。
是誰給妹妹的?至今沒有答案。但她很篤定是幽明無明給的。
「哥哥,先別想這些了,現在重要的是……我該不該趁今天離開啊?」
抬眼見到妹妹為難的表情,沒有一絲難過,韶無非緩聲問道:「妳真的想走?」
「他今天去探望家人,如果……如果他沒有想起瞳朦,我是不是就能在他不難過的情況下離開?」
月無缺恐怕得有間歇性失憶才能忘吧。
韶無非揉揉女孩粉色的軟髮,悶聲笑了,「即使有很重要的事,他忘性也沒這麼大。」
幽明瞳朦卻不認同,「我覺得有可能,但……要是成真了,就代表我徹底失敗啦。」
「妳的意思是──」
「哥哥,為了月無缺,瞳朦什麼都願意做。」
韶無非呼吸一滯,總算捕捉到了一絲關鍵。
他無意打探朋友的秘密,但從妹妹的言語態度間,猜到了一點。
只是這麼一點,都有些難以置信。
幽明瞳朦請求他接她出院時,也說過為了對方,她什麼都願意做。
隱而不宣的話是──「只求他留下來」。
留在我的世界,永遠歡笑,永遠明亮,讓我不再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