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涼涼的深夜裡，走在仍舊燈光閃爍的街道上，我拉緊了身上穿著的羽毛外套，不禁抱怨著這幾天的天氣真是越來越冷了。
　　
　　我停在一家人潮有點冷清的書店前，望著書店旁的某個角落。
　　
　　漸漸的，我感覺我的眼睛有些濕潤。
　　
　　就是在那個角落，我遇見了她。
　　
　　我依稀可以看見她是在那個角落多麼無助的哭泣，街上的人沒有理會過她，紛紛從她的身旁擦身而過。
　　
　　於是我，上前用手拍了那個一直低頭哭泣的女孩的肩膀。
　　
　　她抬起了頭，一張臉佈滿了淚痕。
　　
　　「你是誰？」女孩的嗓音柔柔軟軟的，因為哭泣，所以帶著濃重的鼻音。
　　
　　「妳為什麼在這裡哭呢？」
　　
　　她睜著一雙澄澈的大眼睛呆呆的望著我，然後毫無預警的，她又張大嘴巴開始哇哇大哭。
　　
　　我慌了，街上的路人紛紛向我投往一眼，然後又匆匆忙忙的離開了。
　　
　　唉，無情的社會。
　　
　　我不禁如此感嘆著，輕拍著她因哭泣而不時起伏的背，我柔聲安撫著，就像一個大哥哥哄誘一個要不到糖吃的小女孩般。
　　
　　漸漸的，哭聲越來越小，然後她用自己的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珠。
　　
　　「你是誰？」她又問了我一次，嗓音依舊是柔柔軟軟的，只是這次濃重的鼻音消退了些。
　　
　　「妳為什麼哭呢？」我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蹲在她面前與她大眼望小眼。
　　
　　只見她垂下了頭，看著地面。
　　
　　「因為我很難過。」
　　
　　「為什麼難過？」
　　
　　她又抬起頭，凝住我的雙眼，然後她開口了：「可以給我衛生紙嗎？」
　　
　　我以為她要擦掉臉上殘餘的淚痕，點點頭，便從口袋掏了一包衛生紙給她。
　　
　　她接過衛生紙後，竟把整包的衛生紙全數抽出，然後一張一張用力的撕爛。
　　
　　我愣愣的看著她突如其來的瘋狂舉動。
　　
　　「以為我好欺負嗎？」她將撕爛的衛生紙往空中用力一拋，然後站起身來用腳踩著落在地面的衛生紙。
　　
　　「我告訴你們，我不是好欺負的！」她在那些被撕碎的衛生紙上，用力的踩著、踏著。
　　
　　我沒有阻止她這瘋狂的舉動，靜靜的，我在她的身旁仔細的凝視著她。
　　
　　直到她像是發洩完了，站在那堆衛生紙上用力的喘著氣。
　　
　　可是她卻笑了，笑的很開心。
　　
　　她的笑容透出了孩子氣的天真，於是我看呆了。
　　
　　「謝謝你。」她對我淡淡一笑，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我茫然的看著她的背影，她留下的是無限的迷惘與一地的碎爛衛生紙。
　　
　　她那孩子般的笑容殘留在我的腦海久久不退去。
　　
　　＊
　　
　　在辦公室裡，我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頭批改著上一次臨時考的考卷。
　　
　　我不禁有點無奈，最近學生們真的是越來越混了，這麼簡單的題目連及格分數都拿不到。
　　
　　當我改完最後一張考卷的時候，有個女同學手裡提著一個小紙盒走到了我旁邊。
　　
　　「老師，這是郭老師要給您的蛋糕。」女同學將提著的小紙盒放到了我的桌上。　　
　　
　　「哪個郭老師？」我好奇的問著正準備轉身離開的女同學。
　　
　　我不記得我認識的老師中有姓「郭」的。
　　
　　「就是新任二年十班的新導師呀。」女同學朝我笑笑，便轉身離開了。
　　
　　我將桌上擺著的小紙盒給拆開來，蛋糕是巧克力口味的，是我最喜歡的口味，裡面還附了一張小卡片。
　　
　　我將精緻的小卡片給打開，上面娟秀的字跡寫著－－
　　
　　謝謝你昨晚的衛生紙，它們讓我心情好多了，希望蛋糕你會喜歡。郭芙。
　　
　　看完後，我的目光停留在郭芙兩個字久久未曾離開。
　　
　　良久，我才抬頭，問著坐在我對面正吃著午餐的理化老師。
　　
　　「二年十班有新導師我怎麼沒看過？」
　　
　　理化老師一手端著便當，一手拿著筷子，朝我笑了笑。
　　
　　「你沒看過啊？這也難過，郭老師很少會待在辦公室裡，可能是你沒注意到吧。」
　　
　　我點點頭，拿起了小叉子，開始品嚐起那佈滿巧克力奶油的小蛋糕。
　　
　　吃完後，我隨手拿起了衛生紙往嘴巴擦拭了下，然後開始低頭拿著藍筆寫了一封信，並吩咐我最信任的班長請她轉交給郭芙。
　　
　　我不禁又想起了昨晚那孩子氣的天真笑容……。
　　
　　＊
　　
　　下午五點半，全校的學生差不多都放學回家了，我這才收拾我桌面的講義課本，打算趕快返家。
　　
　　在經過校園中的一棵大樹下，我看到了一個女孩蹲在大樹下拿著樹枝不知道在地面上寫著什麼。
　　
　　是昨晚那個女孩！
　　
　　沒有再多想，我朝她邁出了步伐。
　　
　　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則抬起了頭看向我，然後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嗨。」
　　
　　「妳好，郭老師。」我朝她點點頭。
　　
　　「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來找我咧。」她淘氣的朝我露齒一笑，就像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孩子般。
　　
　　「妳在做什麼呢？」我好奇的看著地面，只看到一堆人名的下方畫著一堆叉叉。
　　
　　「我哦？我在記仇，而這些就是我的仇人名單。」她沒有抬頭看我，繼續畫著下一個叉叉。
　　
　　我蹲在她的旁邊，嗅到了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香味。
　　
　　那是薄荷香吧？
　　
　　我繼續看著她孩子氣的舉動。
　　
　　我瞥到了幾個人名，瞬間我懂了她昨晚為何會縮在角落無助的哭泣，為什麼會撕爛衛生紙來發洩，為什麼會在這記下名字又在底下畫了叉叉。
　　
　　那幾個人名，正是學校一直以來出了名的問題學生，而且每個都是二年十班的。
　　
　　想必是奸詐的校長將她安排在二年十班的吧，因為全校老師沒一個敢當二年十班的導師。
　　
　　一定是剛來，所以被班上那群惡劣的學生欺負吧。
　　
　　我不禁有些氣惱那群學生。
　　
　　「請問郭老師芳齡多少？」我仔細看了她的模樣，她很嬌小，就像一個國中生一樣。
　　
　　「我嗎？我今年二十二了，你覺得我很像小孩嗎？」她淘氣的皺皺鼻子，然後又低頭在一個人名下狠狠畫上一個大叉叉。
　　
　　「怎麼會？妳很年輕呢。」就算是實話我也不好意思承認。
　　
　　「也沒差啦，被大家當成小孩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不然昨晚你就不會那樣安慰我了。」她歪著頭看著我，就像一個小孩子在你面前撒嬌似的。
　　
　　「今天很謝謝妳的蛋糕，很好吃。」
　　
　　「我收到你給我的回覆了，我最喜歡巧克力口味的蛋糕，所以我才選巧克力口味的，我有自信你一定也喜歡。」她將手中的樹枝扔掉，朝我仰起頭，一臉的驕傲。
　　
　　「你知道我喜歡吃巧克力口味？」我有點詫異。
　　
　　「不知道。」她笑著搖搖頭。
　　
　　我站起身來，她也跟著站起身，她個子不算高，只到我的肩膀。
　　
　　「那妳哪來的自信認為我喜歡吃巧克力？」
　　
　　「因為……」她又彎身撿起了樹枝，將它扔得更遠了些。「我喜歡吃巧克力呀，所以你一定也喜歡。」

　　「很怪的邏輯。」對於她的回答，我簡直哭笑不得。
　　
　　「怪是怪，但證明我沒錯。」她伸出兩根手指頭向我比出一個勝利，漾著天真笑容，她實在不像一個國中導師，而是一個正值花樣年華的國中少女。
　　
　　「晚了？不回家？」我瞧了瞧四周漸漸出現的夜色。
　　
　　「正要，那我先走了，明天見囉。」她伸出手向我揮了揮，然後轉身離開了。
　　
　　我再一次的茫然看著她的背影，這次她留下的是飄散在四周的薄荷香與一地的仇人名單，而那清新的香味深深吸引著我。


　　＊
　　
　　隔天，她並沒有到學校，聽其他老師說明，才知道原來她今天請假。
　　
　　突然，我覺得很失望。
　　
　　是因為今天沒機會看到她的笑容或是她的人才失望嗎？
　　
　　我不想去追究哪個原因，只知道今天上課時我幾乎都心不在焉。
　　
　　在黑板上解釋給學生的問題一直頻頻出錯，又不時忘記講到第幾頁、第幾題。
　　
　　下午沒我的課後，我藉故提早離開了學校。
　　
　　今天我沒有開車，而是步行來學校，在經過我家附近的小公園，我停下了腳步。
　　
　　因為我看到了一個人在那玩著盪鞦韆，郭芙。
　　
　　我走到她面前，她仍是垂著頭，沒有注意到我的出現。
　　
　　「郭老師？」
　　
　　郭芙詫異的抬起頭，愣愣的看著我，然後露出了一抹笑容，只是我認為那笑很牽強，不似之前的燦爛笑容。
　　
　　「李老師怎麼會來這呢？」
　　
　　我坐上她旁邊空著的盪鞦韆，轉過頭看著她。
　　
　　「下午沒我的課，所以我原本是想提早回家休息，沒想到看到妳在這。」
　　
　　「是嗎？」淡淡的，她笑了。
　　
　　「郭老師怎麼會一個人在這呢？聽其他老師說妳今天請假，發生什麼事了？」
　　
　　郭芙將視線轉向前方的溜滑梯，我靜靜的看著她的側臉，但卻看到了若有似無的哀傷。
　　
　　「我今天是去相親。」她垂下眼簾，輕聲細語。　　
　　
　　相親？
　　
　　我驚訝的睜大一雙眼睛，愣愣的看著她。
　　
　　「郭老師這麼年輕就想結婚了嗎？」
　　
　　她輕輕的搖頭，淡淡的吐出幾個輕柔的字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真的嗎？想不到令尊令堂還挺傳統的。」
　　
　　她又輕輕的搖頭，只是這次嘆了一口氣：「不，是商業聯姻。」
　　
　　我沒有再說話，靜靜的，我仔細的聆聽她每一句的無可奈何。
　　
　　「我算是一個千金小姐，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只是我從小的志願就是想當個老師。」無奈的，她又嘆了一口氣。
　　
　　「還記得我那天為什麼哭吧？其實是我在經過書店的時候，想買幾本參考書來參考，只是想著想著，就不知不覺想到班上那群惡劣的學生，然後又想到自己家裡的處境。」
　　
　　她垂下頭，繼續嘆道：「我父親的公司資金周轉不靈了，相親的對象是我爸爸的朋友，只有靠他，我父親的公司才能得以生存。」
　　
　　她突然抬起頭，用著一雙溢滿無奈的眼眸看著我。
　
　　「所以我答應了父母的請求，我答應嫁給了他好讓我父親的公司免於被淘汰的命運，只是我也要了一個條件。」
　　
　　「條件？」我好奇的問著她。
　　
　　「嗯，我要繼續我從小的志願。」說這句話時，我聽到了些微的鼻音。
　　
　　她的眼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紅透了，吸吸鼻子，她繼續道：「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放棄當老師的。」
　　
　　「妳真的很喜歡當老師？」
　　
　　「嗯，曾經有一個老師教過我好多好多，她告訴我『人生不能選擇，只能接受』，所以我接受了，我會乖乖的嫁給他。」
　　
　　「嫁給一個年紀跟令尊差不多的男人？」我的語氣有些激動。
　　
　　眼前的女孩子，這麼甜美活潑的女孩子，她才二十二歲，還有她的青春可以揮霍，卻因為家裡的原因被迫於只得早點步入這婚姻的墳墓，而且對方還大了她整整三十歲。
　　
　　「不然……我又能怎樣呢？」郭芙抬起頭，盈著淚水的眼眶凝視著我。
　　
　　我低頭，沒有再答話。
　　
　　她起身，沒有向我道別，而是自顧自的離開了。
　　
　　看著她的背影，我又再一次的茫然。
　　
　　淡淡的薄荷香依舊飄散在四周，只是這次郭芙留下的是無限的哀傷與那清澈的淚水。
　　
　　＊
　　
　　再見到郭芙是兩個禮拜以後的事了，她足足請了兩個禮拜的假，再次看到她，心中五味陳雜。
　　
　　「嗨。」在要離開停車棚的轉角處，我遇到了郭芙，她淡淡的朝我一笑。
　　
　　「郭老師，妳好。」我也禮貌的回以一抹笑容。
　　
　　「我明天就要結婚了。」她垂下頭，淡淡的說著。
　　
　　「這麼快？」我很訝異，她這兩個禮拜的請假都是為了要準備婚禮的事宜吧？
　　
　　畢竟商業聯姻的婚禮一定都不會簡陋到哪。
　　
　　「嗯。」她輕柔的點點頭。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朝她微微點一下頭，便從她身旁離開了。
　　
　　「你可以給我一個擁抱嗎？」她突然轉過身，朝著要離去的我輕柔的問著。
　　
　　「咦？」我停下了腳步，不可思議的轉過身看著一臉堅決的她。
　　
　　「一個擁抱，好嗎？」她的眼神中閃著期待。
　　
　　我遲疑。
　　
　　「就一個擁抱，可以嗎？」
　　
　　無奈的，我點頭答應了。
　　
　　她馬上衝上前來將我緊緊抱住，我伸出手摟住她的腰，就這樣，持續了三分鐘。
　　
　　「郭老師？」
　　
　　「叫我芙好嗎？這是最後一次了。」她的聲音有著濃烈的請求。
　　
　　我遲疑許久，最後才輕輕吐出一個字：「芙。」
　　
　　「謝謝你。」她放開了我，看著她的臉頰漸漸被淚水佔據。　
　　
　　「祝妳幸福。」我看著地面，苦澀的說著。
　　
　　「……我收下你的祝福。」她嘆了口氣，從我的身邊離開了。
　　
　　看著她的背影，我心中有著濃烈的酸澀，以及說不出口的話語。
　　
　　這次，她留下的是滿地的心碎。
　　
　　淡淡的薄荷香還殘留在四周，我不想再去聞這會讓我眷戀的味道。
　　
　　＊
　　
　　之後，好幾次都在學校遇見郭芙。
　　
　　沒錯，她結婚了，全校老師都很祝福她，但我知道那並不包括我。
　　　
　　過幾天，我要被調到別所國中去任職科任老師，留在學校的最後一天，我特地走到她的辦公桌旁，偷偷在她的桌上放上了一盆薄荷與一個巧克力小蛋糕。
　　
　　然後，我就躲在辦公室外面的窗角偷偷的看著郭芙拿著講義走進辦公室。
　　
　　她拿起了擺在她桌上的小蛋糕，然後拆起了蛋糕旁的小卡片來看。
　　
　　我知道那卡片寫什麼，因為那是我寫的，我寫給她的最後的話，那些我在當時來不及講的話－－
　　
　　我認識一個女孩，她叫郭芙。我知道她很愛笑，她很愛哭，她很愛吃巧克力，她很愛記仇，她喜歡薄荷，她身上有著薄荷的味道。
　　
　　最後，我更知道，我很愛她。
　　
　　然後，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她哭了。
　　
　　她趴在桌上抱著那盆薄荷狠狠的哭了，身旁的老師安慰她，她也不理睬，而這就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樣子。
　　
　　＊
　　
　　我搖搖頭將這些回憶給甩開，再度邁出了步伐，離開了這家書店，離開了那個角落。
　　
　　我知道，這麼多年以後，我依然愛她。
　　
　　我更知道，那段回憶，將會一直在我心中永遠抹煞不去。
　　
　　我還知道，我與她都喜歡吃有巧克力口味的小蛋糕。
　　
　　後來，我才知道，每次聞到薄荷的香味，我就會想到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