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31 09:00:00九十九我魔

〈幻術,以及更多人與場所的故事──閱讀煮雪的人第二詩集《掙扎的貝類》〉



         沈眠/寫

2012年以《小說詩集》一戰成名的煮雪的人,時隔多年,再推出《掙扎的貝類》――期間尚有一本薄薄的《煮雪的人》(與《若斯諾.孟》、《鶇鶇》合併為《三本恕不拆售》),這本比較接近概念合集,畢竟三名詩人或有同詩題或玩末句是首句分別寫出上、中、下三首詩,策展性濃厚,但彼此風格大異,儼然一個小聯盟的火力展示。

比較《小說詩集》、《掙扎的貝類》,除語言更為柔軟、詩人更擅長敘述並填下若有似無的趣味,最明顯的差異就是沒有的出現,譬如〈沒有雨的人〉:「雨是什麼,他問我/雨是惱人的天氣,我回答/雨是萬物的起源/他面朝河流說:/而我是沒有起源的人」、〈無法自殺的城市〉:「想要死亡的人們/約好在雷雨交加的午後/抱在行道樹上/卻始終等不到一棵雷擊的樹」、〈沒有海的世界〉:「沒有悲傷/就沒有海/原來是海洋的土地/搭建起醫院/我看見傷患流出的血/是我所熟悉的海水」、〈沒有沒有的雜貨店〉:「『這裡沒有沒有。』/唯獨擁有的/也是沒有」、〈不存在的東北角〉等等。

兩本詩集都從虛構的面向處理人類生存空間,但《掙扎的貝類》更進一步透過無與不存在,做出反向的印證,那些場所(〈印象房間〉、〈爆米花容器工廠〉、〈月球博物館〉、〈夜晚沙漠中的華麗餐廳〉、……)與人的故事(〈裝炸彈的人〉、〈象牙牙齒的女人〉、〈吃氣味的人〉、〈吃夢的人〉、……),無非我們所處身時代現象的轉化。

董啟章《地圖集》有寫:「……事實上,地圖的本質就不是摹擬,它的終極追求也不是與大地同一。相反,它的內在驅動力是駕馭大地,甚至是塑造大地,取代大地成為真正發生人力交互作用的場域。而大地本身,卻成為了這種交互作用的假托,……最終的目的並不是反應大地的真象,而是宣示對大地行使的擁有權、剝削權和解釋權。/是以所有地圖上的地方也是地上之地,是超地方,是架設在大地之上的,比大地更井然有序,更易於搬弄、修改、塗抹、粉飾的地方,是人類的理想居所……」

詩歌或可說是煮雪的人的地圖學、生態學,深及人與場域的繁複關係。

香港導演卓翔的《戲棚》是一部堪稱靜默的紀錄片,去除訪談,整部片出現話語的比例罕少,但各個角落的聲音與及神功戲的製造者、參與者的行動與姿態,悉數浮現。那是以總體而趨於個體的盡情凝視,含括粵劇場合所有人的故事。《掙扎的貝類》亦極為類似,煮雪的人筆下的場所,其實就是人與各種生物(且轉寓人性)的全景觀。他所刻畫的詩歌故事,魔幻但安靜,視角多樣,彷若能夠同步更多的生命體。詩集最後收尾於〈煮〉、〈雪〉、〈的〉、〈人〉,更見他對架構的用心,由群體縮小至自身,但又把私己的普通性往外擴大。

煮雪的人大量寫夢境,如〈夢中警察〉、〈夢境中的魚頭鍋店〉、〈吃夢的人〉等等,不免要想及Italo Calvino《看不見的城市》:「……夢醒之後,他們出發尋找那座城市;他們一直沒有發現這座城市,卻遇見了彼此;他們決定建造一座與夢境一樣的城市。……」《掙扎的貝類》確實也不妨視為煮雪的人正建造自己如夢似幻的城市地景、風土人物。

其中如〈夢中圖書館〉寫了「我跟管理員說/『每個人的夢,』/他把螢幕關掉說:/『都比每個人的想像還要長。』」再加上《掙扎的貝類》充滿日系風味、生活場景,且詩集裡常見驚奇的意象組合,亦很難不聯想到村上春樹的小說,譬如《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發條鳥年代記》。於是,這本詩集也就如有精微中見龐大的幻術,讓人著迷於他在虛構裡紀實生命體悟的能量。

 

 

本文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20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