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8 11:45:24沈默

〈發射自身成為宇宙──閱讀駱以軍《明朝》〉





         沈默/寫

藝術家陳擎耀以扮裝攝影風格,還有將自己與國家領袖的臉置換的畫作為人所知。如此這般換頭術,自然是帶著諷喻、有所指。但總覺得哪裡不足夠,似乎是這樣的表現形式除了逗趣詼諧地輕觸議題表面以外,看不出藝術家如何動情地凝望、認識自身所處的時代。而駱以軍《明朝》則不然,他同樣將己身變換為仇英、徐渭、李贄與及各個變態病虐明代皇帝,卻能夠完整地體現人如何面對時代、如何思維感覺、又是如何的悲憐深邃。

以私小說聞名的駱以軍,其實早從《西夏旅館》開始就脫離所謂的私小說範疇。或者說他的私小說其實變得公共化,也就是說任何人的體驗都可以變化為他的體驗,反之亦然。然後是以結合量子力學、哲學與AI機器人的《女兒》,以及變轉《西遊記》、《儒林外史》等經典的《匡超人》,將個人史、家族史推進為文明史,乃有著全新的恐怖高度。而調動形化《牡丹亭》、《金瓶梅》、《本草綱目》等名著的《明朝》則更大野心地趨往宇宙史(也是私的極限化、最大可能)的方向,勇猛邁步。

明朝也是明朝(ㄓㄠ),亦即明天,未來的未來。而《明朝》是駱以軍一人造出的《明天過後》、《銀翼殺手》、《魔鬼終結者》、《星際效應》、《2001太空漫遊》,不但寫盡明朝史的暴亂與纖巧、當代史的填充與反思,尤其是微物造藝的絕對至境,還探勘人類末日後未來史的可能樣貌。如果說《西夏旅館》、《女兒》、《匡超人》是駱以軍的文明史三部曲,則《明朝》不妨視為他宇宙(星際/銀河)史系列的開端。美國科幻小說家Issac Asimov窮其一生寫下銀河未來史(《基地》、《機器人》、《銀河帝國》三大系列十數本),還有田中芳樹洋洋灑灑幾百萬字的《銀河英雄傳說》系列,駱以軍卻用一本《明朝》就完成了。

《明朝》的偉大,也讓我想起Salman Rushdie處理退休教授如何發展出玩偶王(電子人)星球故事的《憤怒》(「人造生命只不過是反映了現實世界;人類生來就帶著枷鎖,因此到處都在追求自己。我也一度為絲繩所困。我愛這些玩偶,但是我知道他們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樣,總有一天會離我遠去;但是他們不能拋棄我,因為我是用愛來塑造他們,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有我的愛――也許在電路、也許在塑膠板或是木材上。」)或將家族史與現代國家建立合體的《羞恥》(「……我們不斷失去房間……今天我們弄丟了你外祖父的書房。……突然有一天,噗,它走掉了,樓梯消失了……這地方正在收縮,……很快整個大宅會變得比火柴盒還小,……」),還有J. M. Coetzee《屈辱》寫陷入師生戀近乎性侵犯、失去教職而後工作是將狗安樂死、女兒遭受強暴的教授(「……抓住這理論,抓住這理論給人的寬慰。不在人性的邪惡,而在龐大的流通系統;就這個系統而言,悲憐與恐怖都是不相干的。對這個國家的大眾生活,必須由這個角度來看,就是它的結構面。不然,你就會發瘋。……」),以及Michel Houellebecq寫轉投伊斯蘭教的法國白人學者的《屈服》(「……但是能讓人感受到和另一個人精神交集的只有文學,它能讓人感受到其精神的全部,它的弱點與宏偉、它的極限、卑鄙、既定觀念、信仰,所有令它感動、感興趣、興奮、厭惡的事物。只有文學能讓我們和死去的人溝通……」)、透過複製人緬懷人類重新看待西方文明衰落的《無愛繁殖》(「一旦切斷和人性種種的牽連,我們才能算活著。依人類的標準,我們很幸福快樂;沒錯,我們能夠超越他們所超越不了的權利、自私、殘酷、憤怒,我們的生命和他們不同。……在歷史的框架之外,這本書最大的期望是向創造我們的那個不幸的、卻又勇敢的人種致敬。那個痛苦又卑劣的物種,和猴子差不了多少,卻又懷抱那麼多的高貴憧憬;那個受苦受難、自相矛盾、個人主義、自私無比、有時候運用無可描述的暴力的物種,卻又從不放棄相信善和愛。他們也是歷史中第一個能夠想像創造一個超越自己的物種的人……」)乃至Stanislaw Lem《完美的真空》、Ray Bradbury《圖案人》、Philip K. Dick《關鍵下一秒》等等。

敘事者(團隊)將明代一切(歷史、文學、繪畫、瓷器、家具、醫藥植物等),灌輸進名之為「明朝」的機器人,為了逃離二維化(源自劉慈欣《三體》)的末日絕滅,將之發射投入太空,等待遇見一顆適宜的星球,重新啟動、延續文明。裡頭駱以軍仍舊移形換影他的人生經歷,譬如與罹癌逝世女作家的絕交始末,或臺灣文學貴族世家的櫻桃園三姊妹等,但那都不止是文壇八卦,重點不在這裡,而是駱以軍的心智運作,怎麼面對創傷與悲痛的常在,仍舊有信念,對抗著世界正在急遽收縮為平面系統,守護著自身核心處那一點發亮且溫柔的意志。

Olga Tokarczuk的驚奇小說《收集夢的剪貼簿》彷如太初有寫:「宇宙的拯救機是一種旋轉運動;這種超乎尋常的強烈的旋轉運動既能推動遙遠的星辰、黃道帶以及整個宇宙沿著它們的軌道運行,又能激發起各種細小的運動,這些運動存在於人造的物品中,存在於磨輪、曲軸、鐘錶和大車的輪子裡,存在於磨碎罌粟籽和塑泥罐的過程中,還存在於類似構成世界的各種細微的粒子的顫動中。這種顫動乃是一種最小的旋轉運動。」

我想,《明朝》就是這樣最微細至無能思議的旋轉運動,是文明的拯救機。駱以軍竭盡所能地化為文明百科全書,意圖發射自身成為宇宙――《明朝》實是容納著、維繫著整個人類文明史的終極悲願啊。

 

 

本文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19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