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12 09:00:00沈默

〈暴力世界生活史──閱讀王駿《江湖無招》卷一〉



         沈默/寫

☉活在可怕的暴力時代

如果說1990年代的黃易,推進、演化1960年代司馬翎武俠的精髓、奧義,則王駿可謂柳殘陽的升級版,當然了他同時還融入金庸、王度廬的武俠元素,讓老武俠的演繹做出全新的翻騰極限。

以《天佛掌》(即是後來耳熟能詳的《如來神掌》)聞名的前輩柳殘陽,一世人沒有寫別的,就是熱中於愛與暴力的故事,一方面是愛人絮語、親友動情、非常軟綿的甜膩膩感應,另一方面則是竭盡所能的殘戮酷殺,各種匪夷所思的血肉噴飛遍地屍骸之景,其代表作《梟霸》、《梟中雄》、《玉面修羅》也無不如此,這就有暴虐與柔情一起作用的意思。當然柳殘陽武俠不及《教父》揉合神聖性與地獄感的藝術高度,但雙向性指涉在武俠領域畢竟有值得玩味的獨特。

而《江湖無招》也有類似的意趣,一邊寫主人翁儲幼寧因肝鬱突如而有了看穿一切武技破綻的異能,遂能破關也如在江湖闖蕩,殺仇剋敵,各式斷肢爆腦血腥不絕,王駿的暴力之筆真乃直逼昆汀.塔倫提諾《黑色追緝令》、《追殺比爾》或鍾孟宏《停車》、《一路順風》的肉傷翔實;一邊也描繪著與各類人等交遇的感情故事,愛情、親情、友情全都是儲幼寧的拚戰動力與後盾,尤其是與原配劉小雲、韓燕媛的三角關係――韓燕媛幫重傷的儲幼寧洗身三日的情節,很難不想到《天佛掌》姜青(舊名:江青)、夏蕙和全玲玲,全玲玲也同樣為受毒傷的火雲邪者洗淨全身。

但實話說,王駿的文字拿捏,比柳殘陽好得太多,他沒有矯情浮濫教人雞皮疙瘩怒凸的對白,關乎決鬥的描寫,也是精準到位,簡約、節制,沒有動輒橫跨十幾二十頁的陋習。此外,柳殘陽的暴力就是單純的以暴制暴、復仇情緒滿溢,沒有任何反思,讀起來實在與不講道理只動刀動槍見真理和情愛的《死侍》略微近似。

可王駿卻費了心意,探想暴力與人的關係,「……我本性不願殺生,只可恨,有那樣多人形獸,披著人皮幹畜生之事,鬧得我沒法選,只好痛下殺手。……這世道人心,到底是哪兒搞錯了?怎麼會有這樣多人欺人、人吃人之事?照理說,以暴易暴絕非正道,砍砍殺殺只會愈弄愈糟。但氣人的是,許多人,許多事,講理根本講不通,講理反而受欺侮。……」

我也就想起日本大小說家大江健三郎《萬延元年的足球隊》所寫:「……被逼入想逃也逃不掉的窘境,被可怕的暴力困住了。屍體和發狂是最顯著的暴力。因此,我希望能藉細舔麥糖,像把傷口埋在鼓起的肌肉內一樣,把自己的意識嵌入肌肉內,來逃避外在的暴力。於是,構思了一種符咒。……但是一想到暴力,我總覺得很不可思議,祖先抵抗他們的四周暴力,都能夠活下來,還把生命傳給我這個子孫。因為他們活在可怕的暴力時代啊。……」

《江湖無招》或者長久以來眾多武俠書寫者對江湖的想像與摹寫,不也正是一種符咒?一種安放自身於暴力時代的裝置?乃至將傷口藏起來,藉由武俠世界的構築,阻絕外在暴力的入侵?

 

☉一個人和黑暗的對話

比張北海《俠隱》、慕容無言《大天津》、《楊無敵》所著墨的民初時代更早,《江湖無招》寫的是太平天國內憂與歐美列強入侵的清末,是暴力與義理還能並存的世界。王駿筆下的清末,還存有俠氣豪情,惡徒遍地皆是,但好人也不乏見。就卷一看來,這是挺古老、人性未全面摧毀的世界觀,雖然王駿處處有所疑慮地指出正邪之間的灰色界線,比如花子幫究竟是好或壞,難以說準(花子幫向天橋藝人收費,但也擔任保護者云云),但整體而言他筆下的時代,還有希望,以及互信互助的色彩。

《江湖無招》另一特殊點是清末生活的描寫,包含料理(活驢切片、鵝掌活烤等)、麻醉拔牙、輸血治病、郵信、娛樂、執事(劊子手)傳承、貧民區、鹽號生意乃至於強盜、官府與黑幫組織的結構等,可謂是鉅細靡遺,知識性十足。

而漫長的、至今仍在進行式的八部曲《JOJO的奇妙冒險》,最教人驚艷的是替身能力的開發,但最早的第一部、第二部並沒有替身,僅有波紋氣功,到第三部荒木飛呂彥才開發出幽波紋(替身),此後成為鮮明標誌。唯到第七部《飆馬野郎》又有替身以外的奇特能力,即是主角之一傑洛.齊貝林家傳絕學的鐵球迴轉技術,但這名人物也因聖人遺體的右眼與自身右眼融合,獲得替身能力「掃描」,亦即鐵球長出眼球(像是裝上攝影機),能夠藉由振動波,徹底透視敵人的內部構造與弱點。

儲幼寧的鬼神之眼也類似於此的功能,當然往前推你可以說《笑傲江湖》令狐冲與風清揚獨孤九劍的有招就有破、《天龍八部》王語嫣盡知天下武功的化影,抑或好萊塢電影裡的《私刑教育》、《福爾摩斯》那種強大判斷、預演與其後完美複製的動作,乃至內設人體攝影機如《武俠》、《致命羅蜜歐》般,親睹暴力如何碎骨裂肉,召喚死傷之臨。

我以為,儲幼寧的能力,恰是王駿對武俠的暗反,以及關於亂世的清明視線。儲幼寧既不雄壯也不強悍,他只是能看破、預測動作。這很難說不是王駿對武技的諷笑,他可不想費精力去營造武功招式,他改用更功夫或黑幫電影的論述去展現破壞力。至於幼年時遭受暴力創傷(養父是害死生父的兇手又親眼目擊養父之死)的儲幼寧,同時具備使用暴力的依賴,與及照射暴力的可疑,也隱隱呼應《分裂》、《異裂》唯有精神遭受傷痛者方是下一輪進化力的邏輯。

張大春《城邦暴力團》寫著:「……至少在我的感覺裡,自己好像是在和一整個黑暗的世界,或者說一整個世界的黑暗在講話。而那黑暗還會發出對應、回答的聲音。……我喜歡這樣――在無際無涯的黑暗之中,說一些於對方而言並無意義的話,聽見一點輕盈微弱的應答;也以輕盈微弱的應答來對付自己所聽到的、沒什麼意義的語言。事實上我一直相信:絕大部分的人類的交談好像都是如此――不過是一個人和黑暗的對話。這是交談的本質。……」

是了,王駿也是一個人對著黑暗說話,說出他的內心話:「但時光最是無情,無論情誼有多濃,感念有多深,都敵不住時光碾壓。」「這亂世啊,亂世裡頭,人命好比芥菜籽,飄到哪兒,就長在哪兒,……」,此所以俠是夢幻泡影啊。

 

本文為王駿《江湖無招》(鏡文學)推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