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05 16:35:34逆流而上

《幻象三部曲:四度半》︰(四) 相遇




「又是你,看來你今天真是多災多難。」一位不認識的警察像是同情我。



我坐在長長的木椅上望著他,真的不知道應該怎樣回應才好。



一天之內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了,面試失敗了、遇上了車禍與目擊一樁兇殺案……



但最叫人不能安心的是,我真實地看見了那不應該存在的「幻影」。



「那都是『我』嗎?」 



「只是樣子像,但其實是另有其人?」



「我的思覺失調了?」



「我瘋了?」這種種問題,我心中不禁問道。



所以,比起現在的焦慮,被陌生人同情的不快顯然變得微不足道。



那應該說,我現在實在沒有多餘的空間去處理那不快的感覺吧?



但,最吊詭的是,我覺得這樣反而比平日輕鬆。



我偷偷苦笑了一下。

看來他並沒有留意到我這細微的動作,他接著說︰「去那邊的房間落口供吧。」



我好不容易才站起來,走到那房間,坐在指定的位子上。



面對著一個陌生的警察,他只是低著頭處理他的事務。



如果今早像審問,現在就像行刑了。



沒錯,這種無了期的等待,使我有等候行刑的感覺。



雖然我知道兩件事根本不相關。



但是比起早上的面試,現在的我更覺膽怯。



雖然我知道兩件事根本沒理由。



「我是沒有選擇的。」想了很久,心中只得這個答案。



「杜約翰先生,今天下午一時時離開這個警察局後,你去了哪兒?」那警察問道,看來他把注意力回到我的身上。



「……華盛頓冰室。」我答。



「到達的時間是?」他問。



「大約一時半吧。」



「可以把當時的情況再告訴我一遍嗎?」



我把我所知道的也告訴了他。



當然,我隱瞞了看見「幻影」的部份。



在理性上,要我接受自己是有一點精神的問題、接受這一切「幻影」都只是我的錯覺,都是我一個人製造出來的,那將會是很輕易的。因為這些都只是我個人的事,只要在一些心理的評估就會無所遁形吧。但是,從感性上,甚或從「現實」的證據上,好像迫使我不得不放棄把現實與虛幻可以清楚地畫分嘗識,打回一個混亂不堪的世界之中。



「你肯定兇手開了八槍嗎?」他問。



「肯定。」

「肯定?」



「是的。」

「真的嗎?」



「……」被這樣無止境地追問下去,我實在開始有點不耐煩。



他好像知道我的不滿,連忙解釋道︰「你知道為什麼我要那樣確定?因為現場只能找到三顆彈頭,但是彈殼卻有八個,那即是說,有五顆彈頭從所有人的面前消失了……所以這件事我們也覺得很奇怪。」



聽到這個之後,我就覺得好像中了一拳上勾拳一樣,滿天星斗……



除了我之外,好像沒有人知道那五顆彈頭的下落。



我知道,它們還留在「幻影」的體內。



可是,我說出來,又有誰會相信?縱使是我,也沒有把握說服自己相信這個「事實」。



「你沒事吧?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



「……沒事。」我說。



「那可以描述一下兇手的外瞏嗎?」



我把他的樣子告訴了他。



「什麼?這不就是今天車禍中的其中一名乘客嗎?」他看來也很震驚。



我點頭。

「……你肯定兇手就是他?」



我再點頭。



他看見我如此肯定後,並沒有再理會我有什麼新的情報可以提供,就立刻跑了出房間,看來是請示他的上司吧?



過了一會,有幾個比較高級的警察進來,把我圍著,就像發現外星人,要討論如何解剖它一樣看著我。

「這是件鬧劇。」我的心道。

沒錯,就像數年前那個電視節目一樣。

因為他們所見到的,並不是「真相」。

面對著「表象」,他們半信半疑。事實上,他們心底裏相信,但思想上不允許相信,亦不願意相信。一切他們所相信的都是建立在肥皂泡的表面上。

但是沒有甲殼保護的肥皂泡到最後還是要爆破的。

那是定理,已經早已決定了。

這裏的人所做的一切,與公仔箱中的虛假,有什麼分別?

的確,這與行刑沒兩樣。

「那現在可以再開始嗎?」其中一人道。

我點頭。

等了接近三十分鐘,他是第一個願意接受事實。

「二零零零年三月十三號,即是今天,下午兩點,你在哪?」

這個問題像是為著要問而問,滑稽得很。

「我在華盛頓冰室。」

「由幾點開始?」

「由早上十二時半左右吧?」我答。

這種對話持續了十分鐘。

「你肯定兇手就是今天車禍中的其中一名乘客嗎?」他們斷斷續續提出了相同的問題。

難道沒有其他問題可以發問嗎?現代的人真不知道是記憶力出現問題,還是習慣性地不信任呢?對別人的猜疑居然到了不知所謂的地步。不過,我想,最合理的解釋恐怕是,他們最信不過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耳朵吧?



當然,我沒有再回答他。


「你會出來指正他嗎?」其中一個姓莫的問道。

「我不知道。」我冷冷地回答。

「……」

他緊緊地盯著我。

「你會出來指正他嗎?」

說真的,我最怕的就是這種人。

「好吧……」像是屈服地回答。

「真的?」

「是。」

他們都走了出房間,密談著。

只留下我一個人。

這本來很「熱鬧」的房間,一下子靜得有點嚇人。

可能是因為氣壓的關係,嗚嗚的耳鳴在打轉。

「嘻。」突然聽到一下笑聲。

「?」

我像在惡夢中扎醒,緊張得東張西望。

這像這時,那個姓莫的好像小孩子終於得到自己想要的玩具,滿心歡喜地跑入來,說︰「你可以離開了。」

不知道是坐得太久的關係,還是其他的,當我站起來時,感到一陣暈眩,腳步浮浮的。身體好像輕上了許多。

地面不堅實的感覺,只有人在生病時才會遇上吧?但是,我現在確實地感覺得到。那我是在生病了?

「看來我是有點發熱。」我只好這樣解釋。



走到警署的門口,才發現街外正下著大雨。



我只好在那兒等待雨停下來。



景色由於雨勢的關係,開始變得矇矓。

有一個人的影子在大雨之出現。



突然發現原來就是殺人兇手。

當人經驗過大恐懼後,我想會變得較敏感吧。我的腳軟了,跌倒在地上,耳邊只響起這句話……

「他要來真正的殺你了!」



我想叫救命,就是呼不出聲來。

就像溺水的一樣,身心都向下沉。

我知道,在下面等著我的是無底的黑暗。

我就像今早死去的幻影,想拚命向上抓。

但是他望了望我,像是早就知道我的反應,用同情的眼神望我。

這時心突然熾熱起來,毛孔都向外伸。

那是憤怒的感覺。

那個棲身在角落中的「我」慢慢浮現。

那個不信命的「我」。

「我」就是時常在我耳邊響起的聲音。

「我」就是我的不幸之源。

沒錯,我實在很討壓「我」。

可是,「我」不只是存在於我的思想之中。我可以肯定,「我」是存在的。

我感受得到。

因為我現在親見看著「我」。

兇手好像也發現「我」的存在,與我望向相同的方向。

他向「我」點頭。



然後冷冰冰與我擦身而過。他是來來投案的,我才知道,後來。

「他不殺你,真走運。」

驚魂稍定,令我在意耳邊的說話。那毫無疑問是自己的聲音。起初,我還以為是自己的心音。



我向著聲音的方向望去。 



我還不及來反應,來確定眼前的一切,他就再開口與我說話:「看來你也發現了呢!2035號。」



2035號?他像是說我呢……



「但你還是在迷霧之中吧?」他微笑著說。



有一位警察來到我身邊問我有沒有大礙,並把我扶起時,他把笑容完全收起,說:「你很快就會知道,很快……很快……」然後就像冰室裏的「幻影」一樣,慢慢地消失在空氣之中。

我望了望把我扶起的警察,他顯然是看不見我看見的東西。

「有什麼嗎?」

「……沒什麼。」我知道說什麼也是徒然的。



(圖片來源︰森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