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與誰同行？

本部落格已經結蜘蛛絲網一年多了，沒想到2017年走到最後，依舊是以一部韓國片的觀後報告來「封關」。2017年底，又有一部韓國電影在台灣獲得大賣與讚譽，從「屍速列車」到「與神同行」，韓國已經向世界證明他們有能力拍出好萊塢等級，兼具娛樂性與內涵的商業大片。

相較於屍速列車，我更喜歡「與神同行」。光是片名就很有fu。雖曰「神」，但宣傳海報的色調卻很晦暗。三個穿黑衣的使者並非隸屬天堂，他們來自地獄，到處尋找新死的「貴人」靈魂，若這條魂品德夠高，能通過7殿閻王的審理，成功轉世為人，這三個其實也被自己業障所困的陰間使者也就朝解脫更邁進了一步。

地獄裡有神嗎？片裡沒有明說。鎮守各關的閻王有各式神通，但要說他們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神，則尚有距離。閻王都有侷限，陰間使者、人類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各自有各自的閃光點、陷落、超能與無能，有些人甚至可歸為邪惡等級。

那麼，神在哪裡？

世間的無形律法――因果

「因果」是台灣社會中很常聽見的，絕大多數的人都可以琅琅上口，但是，真相信這件事的人並不多。如果信的人夠多，就不會有這麼多做惡、佔便宜、欺騙之類的事件，在生活中常常聽聞、隨處可見。

人間總有許多幽微暗處可供躲藏，總有一身皮囊可供偽裝，這也讓人們容易有一種錯覺：這件壞事太小了，沒有人會知道。或者是：我的能力很好，這件事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有人會發現。

就算被發現了，那又如何？天底下99%的人都是這樣幹的，「我」並不特別壞，只是個有慾望的普通人，就算真的有末日審判好了，罪惡的枷鎖也沒有道理硬要套在「我」頭上！

「與神同行」開頭就出現了一位新死的「貴人」靈魂，為了救人而殉職的消防員金自鴻。這位捨己救人的英雄即將到地獄報到，令接引他的三位陰間使者感到振奮――他們等了許久，終於有一個貴人靈魂可能轉世，接引貴人轉世的「集點」任務就快要完成，他們終於要解脫了！

但是，這個看起來一輩子都在救人、又超級孝順的金自鴻，功德簿上貼滿了各式勳章，他的人生難道都沒有汙點？

畢竟是凡人，有些小污點也是理所當然。譬如，沒能及時救到身陷火場的同事，小的時候曾痛揍了弟弟，曾寫過善意謊言的信給罹難者家屬。這些小小的錯誤，憑著陰間使者的三寸不爛之舌，與金自鴻救人、孝順、有愛的行為相互連結與註解，要過關並不難（主要是閻王們也並沒有通天神力，他們要不是聽判官們的訴狀，要不就是聽陰間使者的辯解）。但更關乎大局的問題是，他真的是一個好人嗎？

以下有雷，千萬千萬請看過本片後再瀏覽，以免損及觀影樂趣～～

透過闖過一關又一關的閻王審理，關於金自鴻這個人，他比較完整的人生圖像終於逐漸浮現。這真的是編劇在說故事方面的一大「神」力，不看到最後，觀眾其實無法確知金自鴻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插句話說，最近對岸的影視也風生水起，票房億來億去的大片屢見不鮮。文藝片就不說了，單就商業大片，中國大陸要趕上韓國尚有一段距離。重點不全在於卡司、場面與特效問題，而是劇情劇情劇情（很重要所以說3遍），通常劇情的編排是最難的，不僅要好看，也要兼顧意義，最好能夠打動人心。要吸引觀眾看到最後才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而且不會流於爛尾，這更是需要功力。

回到金自鴻，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打火英雄、孝子、重情重義等這些光環，是陽世間的人們所見到的，也是陰間使者寄希望之所在的。但地獄是個與陽間截然不同的世界，陰間使者可能錯看，閻王可能昏沉，但功德簿上的紀載可不會漏失任何一個環節，一筆一筆，金自鴻在陽間做了什麼事，不管是多微小、多隱蔽的，都將在「最後審判」中如實呈現。

話說回來，金自鴻這個大好人的畢生行為，也存在著外人難以理解的矛盾性。他是一個孝子，死後也念念不忘要見母親最後一面，生前卻虛構自己的人生故事寫信給媽媽；正職工作之外拼命打工賺錢，把多數的錢寄回家，讓弟弟可以安心讀書。照理說，弟弟應該會很感念這個哥哥才對，但金自鴻死後，弟弟的表現卻是「很氣哥哥」。

慢慢地，觀眾才知道，金自鴻之所以能對媽媽不斷撒謊，是因為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回家了。在他高中的時候，痛打了體弱多病的弟弟一頓之後，就離家出走，直到死時，他都沒能再跟母親與弟弟團聚。

所以，金自鴻剛死的那一刻，會如此惦念著母親，即使在陰間路上顛簸而行，也心心念著母親――原來他是因為懊悔，沒有在活著的時候，把握時間與母親相見。但為什麼年少時候一場兄弟間的衝突，會導致「十幾年不再見」的決絕後果？

直到最後「閻羅王」那一關，這一切的謎題才終於解開了―――原來，金自鴻曾動了「弒親」的念頭，也差點要去做。那時聾啞的媽媽長期臥病，時時昏睡。單親家庭幾乎斷了經濟來源，金自鴻只是個高中生，要帶著因貧窮而營養不良的弟弟，也要照顧久病的母親。他之所以痛揍弟弟，是因為弟弟醒來時發現哥哥手握著枕頭，想要蓋住昏迷中母親的口鼻，金自鴻還準備了安眠藥，打算殺了母親後，再與弟弟服下安眠藥自殺。

弒親與自殺，這在地球上不論哪一個角落，都是無與倫比的重大罪行。於是他過往的行為都找到了另一個方向的動力―――不是因為博愛，而是因為罪惡感！所以他無法再踏入家門，與至親團聚；原來他不斷瘋狂賺錢供養弟弟與媽媽，是為了彌補；而他救火時總是不畏危險地救援他人，是為了贖罪；在金自鴻心裡，他自認是不配好好活著的罪人，也難怪某位閻王曾說他：「怎麼你都已經死亡到了地獄，還是一副不想活的樣子？」

是的，我們的一言一行，每個起心動念，都會記錄在這個無形的「功德簿」中，不只金自鴻如此，每個人亦復如是。如果真的相信因果，怎麼還會想要利用職務之便，偷拿不屬於自己的物品或金錢？怎麼會想要欺騙別人的信任與感情，得到之後就翻臉不認人？擁有著各種善人光環的金自鴻，在閻羅王面前，尚且要脫下偽裝，露出真實的自己，何況是功德簿上沒記上幾筆善行的普羅大眾呢？

其實我們本不需要閻王或上帝的最後審判，在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面明鏡，自己真正的斤兩、真實的樣貌，都逃不了這面明鏡的如實映照，午夜夢迴，我們逃不過自己對自己的審判，這可能也是有些人沒災沒厄，卻產生心理疾病的潛在原因。

就像金自鴻，他完全知道自己值不值那些溢美與花圈。

好人？壞人？

在「與神同行」中，還有個支線，是金自鴻的弟弟金秀鴻。金自鴻殉職時，金秀鴻在軍中服役，他不幸被有精神疾患的同袍槍枝走火而誤殺。更糟的是被告知來處理意外的長官，因為怕這起意外事件會阻礙他的升遷，於是和兇手一起將金秀鴻的屍體埋在後山，對外謊稱金秀鴻「逃兵了」，金秀鴻其實本來一息尚存，遺憾沒有被那慌張的兩人發現，等於活埋而死，他一怒之下成為怨靈，不僅攪亂了地獄秩序，也徘徊在人間想要伺機報仇。

說到這位長官，實在令人感慨。他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嗎？其實不是。剛看到金秀鴻倒在地上噴血時，他也很驚慌、心痛，希望能盡力救回這個下屬。但發現已經無力回天，加上轉念想到自己的仕途，為了圓一個謊就要說更多的謊、為了隱藏一件壞事就要做更多壞事，一個普通人就這樣硬生生地歪掉、壞掉了。

在電影中，這位長官雖然被金秀鴻怨靈掀起的超大龍捲風驚嚇到，但終究安然逃過，沒有得到制裁。也許，金秀鴻死亡的真相，將永遠無法被世人知曉，而長官可以順利晉升，他剛強的外貌看不出一絲對這惡行的後悔與遲疑。

但看到金自鴻到陰間一路受審的過程，觀眾並不會有「天理未伸張」的不平。因為遲早，長官會死，他在陽間做的每一件事，到陰間都會被攤開來一一審視，得到懲罰。而曾經動了弒親念頭並付出行動的金自鴻，他的確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善良，但難道就代表他是一個壞人、該受懲罰嗎？

最後一站的閻羅王利用「業鏡」，向金自鴻展示了一個他所不知道的畫面：

當年，在他顫抖地握著枕頭，躊躇著下不了手的當下，在枕頭的下方，母親被遮住的臉龐，眼角兩側淌下了淚水。

原來，媽媽沒有昏迷，至少在那一刻，她是醒著的，知道兒子想要悶死她，但又無法反抗，那眼淚是出於刺骨的心痛？

所以，閻羅王以此做下判決，金自鴻不配得轉世投胎，連母親都動念要殺的人，應該下無間地獄！

但其實，擁有大神力的閻羅王，其實也只看到事件的局部而已，但是母親從另一層面看到了兒子的進退維谷、絕望與無助。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要怎麼扛起這個殘破的家？貧窮、疾病，讓身為家長的她無法負起大人的責任，使孩子吃苦受罪，錯的是自己，不是孩子！

所以母親願意受死。她不難過孩子的決絕，而是痛心自己的無能為力。這是環境造成的悲劇，將金自鴻的處境放大來看，會知道惡行的背後有太多令人不忍追究的細節，他其實就是一位「走投無路」的孩子，以他有限的人生經驗，除了大家一起死，要怎麼從這艱難的困境中解脫？

還好，他遲遲不忍心下手；還好，弟弟及時醒來阻止了他。金自鴻害怕想要犯罪的自己，於是自我放逐，離家出走，十多年，他只敢遠遠看著弟弟與媽媽，贖罪似地過著沒有自我的日子，直到因公殉職。

在閻羅王這一關，金自鴻才知道媽媽從來沒有怪過自己，而且理解他不敢回家的苦衷，這個真相終於救贖了他，帶了十幾年的枷鎖，至此完全卸下！

好與壞、對與錯的界線有時很清楚，有時卻「不容易」界定。「與神同行」裡雖然沒有一個全知全能的神，但每一個人、閻王、判官、陰間使者，都提供了自己的角度，圓滿了整體的觀點。

也許這就是片名的寓意―――與神同行，我們都在神所架構的世界裡，創造與面對自己的命運，我們逃不出這世界的律法，生命不限於這短短的陽壽，當我們突破個體侷限性的視野，由高空俯瞰此生陽世與陰間的連續面，就知道自己是沒有自由的。我們受到因果法則的綑綁，但又擁有選擇的權利―――我們可以決定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並且將為這個選擇負責。我們既屬於整體又是片段與破碎的，但我們缺一不可，不管是正是邪，都完美地組成了這個世界。

所以，我將與誰同行？答案是再清楚也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