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23 11:17:11hatsocks

《小城之春》:牆內的女子。

「他竟不知道我和禮言結婚。你為什麼來,你何必來,叫我怎麼見你?」

玉紋與禮言結婚多年,禮言長年受肺病所苦,性格陰沈脾氣反覆。面對多病體弱的丈夫與中落家道,玉紋心有不甘與埋怨,常常思念年輕時的戀人志枕,揣想如果當初跟了他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習醫的志枕是禮言的老同學,一天他來到禮言家中拜訪,暫時借住了下來。面對舊情人,玉紋和志枕都有慾望,卻只能壓抑。不知道玉紋和志枕關係的禮言,眼見即將滿16歲的妹妹戴秀對志枕很有好感,遂請妻子去向志枕說媒,盼能湊合兩人......

費穆導演的《小城之春》於1948年推出,超過70年時間,依然璀璨。電影示範了如何用精簡的場景講糾纏不清的愛恨故事。影片的四個主要角色,剛好彼此牽制。生了病的禮言,對於自己無法行丈夫之實感到挫敗,脾氣變得暴躁。玉紋對丈夫感到不滿,覺得自己受到婚姻約束,無處可逃。影片開場,玉紋的內心獨白便說:「如果能夠不回家,真想一走了之。」舊情人志枕的出現,既是放大玉紋對先生與婚姻關係的不滿,也成了玉紋心中的救命索,渴望志枕可以帶他私奔,遠走高飛。電影裡,禮言的老家經歷過抗戰,牆壁毀損,不見戰前富貴模樣,家的狀態,隱喻著禮言和玉紋的婚姻,斷垣殘壁,岌岌可危。

志枕和玉紋年輕時曾是一對,玉紋母親阻止他們的婚事,志枕也沒有挺身捍衛這段愛情。說明志枕性格上務實(不那麼大膽)的一面。當他介入禮言和玉紋之間時,志枕也對玉紋動了舊情,想要重拾兩人有過的愛情,但文明禮教阻止了他的私心。電影最精彩的一幕,是玉紋夜半拜訪志枕房間,她一進門就關了燈,暗燈之於秘密之於不想明說的慾望。志枕見了,只是再把燈給打開,既是拒絕了玉紋的求愛,也是希望自己的內心能夠坦蕩光明,不向秘密情事靠攏。

《小城之春》在片中提及女性的慾望。電影沒有批判玉紋多次主動向志枕求愛的舉動,反而從玉紋常常拜訪的城牆頭(羨慕外面「廣大」的世界)、她在小姑房間的刺繡(小姑性格的開朗與樂觀,與丈夫陰鬱憂愁的性格,成了對比,玉紋去小姑房間,其實就是她渴望「陽光/更正向的人生」的心境展現)等細節,讓我們看見玉紋的無奈與哀傷。

電影最有趣的一個轉折,是禮言請妻子幫小姑說媒。玉紋當然百般不願意,她在先生面前推諉說戴秀才剛要滿16歲,年紀還輕,不適合論及婚嫁,並且要先生緩緩再說。到了志枕面前,玉紋卻又提起這樁婚事,表示自己是受先生託付來說媒。志枕說戴秀年紀太小不適合,況且:「我走的那年,妳(玉紋)不也16歲,就沒人給我們說媒。」玉紋聽了回應:「照你的意思,16歲的姑娘是可以提親。你說,你願意嗎?」志枕回說:「我不願意,我告訴妳我不願意。滿意了吧?」聽了志枕的回答,玉紋臉上露出了笑容。

《小城之春》的好看,在於影片把人心的幽微心境講得好迷人。玉紋跟先生的互動是「防」,防堵先生發現自己對志枕的情意與對小姑的嫉妒。但她跟志枕的互動是「攻」,不斷測試志枕的反應,並且勾起對方的慾望。玉紋向志枕說媒,並不是真的要志枕跟小姑在一起,而只是想聽志枕回答:「我不願意」以獲得內心的安全感。

類似的曖昧對話,散見影片中,例如玉紋跟志枕聊起她的婚姻,聊起兩人私奔的可能性。

「我心裡是你,我又覺得對不起禮言,你叫我怎麼辦?」玉紋。
「可又叫我怎麼辦?」志枕。
「怎麼辦...」
「除非,我走...」
「除非,他死了... ( 玉紋內心獨白:我後悔,我心裡從沒這樣想,怎麼嘴裡會這樣說呢?)」

這段對話好精彩,玉紋希望志枕能帶她走,但志枕根本不想當壞人,覺得自己離開才是上策。傷心的玉紋「不小心」說出希望先生能夠死去的心願。「除非,他死了... 」是玉紋的無心之言,或者這仍是一種測試?如果志枕回應了玉紋的請求,這個故事會不會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買凶殺人)?緊接著,玉紋的內心獨白響起,表示「我心裡從沒這樣想,怎麼嘴裡會這樣說呢?」玉紋是真的從沒想過禮言早逝的可能性?亦或者,不想成為人們口中的惡妻,所以連在自己的內心獨白,都要先「漂白」一下,才能撫平她對先生產生的愧疚感?

《小城之春》的最高潮是禮言發現妻子與志枕之間的情事,決定自殺以成全妻子與好友的關係。然而老天爺留下禮言的一條命。面對善良的丈夫,玉紋不再心猿意馬,決定繼續留在丈夫身邊照顧他。面對差點失去的妻子,禮言變得更為開朗,希望能帶給妻子更多的幸福。眼看禮言與玉紋的破鏡重圓,志枕選擇離去,不再打擾這對夫婦。

以現在眼光看《小城之春》,敘事沒有當代電影的明快、玉紋旁白貫穿全片,削弱了點電影感(太像說書)、演員表現比較偏向話劇風格,「戲」感很重、角色人物關係不像《分居風暴》這些現代作品,非要挖掘出每個角色最自私醜惡的一面不可的執著。然而,費穆導演的場面調度:無論是臥室的歌唱、小船出遊、戴秀16歲生日慶祝會上,各種不同情緒的糾纏與牽連等,都處理的細膩精彩。

此外,《小城之春》沒有壞人,只有無法圓滿的生活與妥協。影片能夠打動人心,是導演對人的溫柔,以及誠實面對彼此的寬容,就連小姑最後發現嫂子原來愛著志枕,也沒有歇斯底里地大鬧與批判,而是給予嫂嫂一個安慰的擁抱。或許有人會覺得《小城之春》的結局太正面太溫情,或是覺得玉紋沒有活出自己的理想人生很可惜等,但考慮到影片上映的時空背景,追求正面的價值觀,大概是那個年代的共同氛圍,也就不多苛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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