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親事──黃柏榮

秋碧的阿爸雙腳奮力踩著腳踏車，吁吁喘著大氣，剛過冬至，東北季風凜冽，他扯著把手，在臨海的公路上勉強維持腳踏車的平衡，往公路局站牌的方向騎去。

位在山丘頂上的客運停靠站，是漁村裡較顯眼的地標。秋碧在兒時常常從村裡抬頭望向山丘，巴士來來回回地走在彎曲的山路，一會兒隱沒了車屁股、一會兒又從山路另一端露出車頭，最後完全消失。她想像著有一天也可以搭車越過山丘，到達另一邊熱鬧的都市。

朝欽坐上了巴士。他想起方才在秋碧家受到的冷言對待，不禁喟嘆，或許出身貧寒的男人不該輕言娶親，因為他何來能耐，讓別人把捏拔大的女兒交託給他。

「你在做什麼事頭？一個月才領幾拾塊錢爾爾，秋碧若跟著妳，你能拿什麼養她？」秋碧的阿母說出來的字字句句如同利刃，將朝欽心上的肉一一片下。他只能呆立在秋碧家人前，一語未發。

倚在車窗上，他想起餵養他卻又背棄他的家人......

大嫂在朝欽十六歲那一年，即把父母留下的遺產全部登記在大哥的名下，他明白大哥與大嫂如同再生父母，朝欽未滿週歲時，父母即過世，他是與侄子阿龍同年出世的，所以兄嫂扛下養育重責。

朝欽小時候礙於身為叔叔的位份，不能與阿龍共享得來不易的資源，「唉呦，麵粉袋也不是那麼容易拿，我縫了這件褲子就先給阿龍穿吧！朝欽你是叔叔，就不要跟晚輩爭這些了！」大嫂常常為了能理所當然的把好處留給兒子，總是從說話的語氣上讓朝欽知難而退。不過，叔叔的身分也無法為他帶來任何權柄，因為阿龍實際上就像他的兄弟。

父母留下那三分地，朝欽在法律上與年長他二十歲的大哥共同有份的，對於大嫂的執意分家，十六歲的他無法主張，只得由她發落，一切就當做回報大哥和大嫂的恩情了。那一天，朝欽背起行囊，裡頭只塞幾件衣褲，大哥偷偷給他二十元，他心理明白這個家已經不能待下去了。

「你要不去找你大姊，在城裡做做家庭代工，幫你大姊接應一些事頭回來做，她也多個幫手。」大哥雖然語氣不很誠懇，但是他也著實擔心朝欽獨自一人該何以維生。

「你不要怪你大嫂，她也實在是沒什麼歹意，是大哥沒用，在草地事頭有限，阿龍讀高中又需要那麼多錢……。」

「喔，我知啦！沒要緊啦！阿兄，我走了。」朝欽語氣裡雖然不願又無可奈何。

朝欽走在縣道上，想隨手招徠經過的卡車，看看他們要開往哪裡，他就跟著往那裏去。

一個載運待宰豬隻的卡車停下來，車上的司機狐疑地打量著朝欽，問他要去哪裡。朝欽請求大叔載他一程。司機答應了朝欽的請求......

巴士開得不快，陣陣冷風吹進車窗，朝欽心頭倍感稀微。這樣的刺痛，好似十六歲那一年坐在豬仔卡車的駕駛座旁，光景飛逝，殘影的片段迅速剪接到客運外的風景；那一陣風，是那麼熟悉，像是纏繞著他從家鄉來到了這個漁村，猶如掙脫不了的軛。

秋碧的阿爸慢了一步，當他抵達客運停靠站時，巴士早已遠去。他原是要喚朝欽回家去好好談一談。朝欽登門拜訪時，他不在家，回到家時秋碧告訴他，母親嫌棄朝欽的工作，反對這門親事。他本就一向主張讓年輕人自己選擇，不要阻斷他們的感情，便趕緊再出門要追回朝欽。現在，人離開了，只好教秋碧寫信給朝欽，要他擇日帶父母來提親。

「對方無父無母，你要他怎麼來提親。勸你想清楚再答應，別把你女兒賣了。而且，你沒看到剛才他那副德性，只問他一個月賺多少錢，他竟然一句話也不說轉身就走。還沒嫁過去就擺出這種態度，以後還得了啊！」秋碧的阿母氣憤的說著。

秋碧把自己關在房間，只想抓緊時間寫信給朝欽。秋碧就讀高中補校時與朝欽相識，頗欣賞他的上進心。朝欽身材乾癟瘦長，被其他同學調侃體弱無法保護秋碧，他竟憤而加強鍛鍊，也不知去哪裡找到一位國術館的師傅，跟隨他習武強身。他為了她而這麼做，讓秋碧覺得很窩心。

朝欽回到工廠的宿舍後，如往常度日。幾天後舍監通知他至收發室取信，他一看是秋碧的字跡便趕緊拆開信封。

　　朝欽：

　　那天家母對你說得那些話，千萬別放在心上。她實無歹意，請你諒解。

　　好消息是，家父要我轉告，趕緊找你家人來提親，雖然你大哥已經不在人世，眼下只好回去請託你的大嫂了。雖然我明白你依舊怨懟你大嫂，但是我們還是得請她務必幫這個忙。我想，找個時間我跟你回去一趟拜訪她，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想起我們交往的這四年，一起努力走到現在，一起拿到高中文憑，雖然日子　過得拮据，至少我們現在都有穩定的工作。結婚後再慢慢存錢，日子過得去就好。我明白你總是對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但是我出身也是平凡，你無須自覺卑微。只要我們能在一起就好。

　　天冷，自己多注意保暖。盼速回信。

　　　　　　　　　　　　　　　　　　　　　　　　　　　　　　　　　　　　　　　　秋碧

讀完信，朝欽點了一根菸，陷入沉思。

雖然，事情有了轉圜，對於朝欽卻覺得棘手。他不願意回去求大嫂，五年前大哥過世後，朝欽便已經徹底死心，不當那裡是自己的家了。現在，這門親事該如何辦？實在惱人。

屋外颳著東北季風，天氣冷的一團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