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4 10:00:00牛頭犬

【我輩孤雛】When We Were Orphans:無依、無根、無可慰藉、無止盡的追尋



心是逃離現實的孤島

曾以電影《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大獲成功的名導詹姆斯艾佛利James Ivory,一直想與原著作者石黑一雄再度結緣,因此曾委託他將日本文豪谷崎潤一郎的最後代表作《瘋癲老人日記》改編成電影劇本,卻不知為何寫著寫著,石黑竟然將那個囚禁在肉體廢墟裡,卻仍渴求淫慾奇想的遲暮老人故事,翻轉成了以1930年代上海為背景的嶄新劇作《白伯爵夫人》The White Countess,而艾佛利也欣然地接受,並於2005年完成了影片《異國情緣》。石黑一雄在這個故事中,藉著一個失明的美國前外交官,在烽火逼近的租借區裡,依照其腦海想像所建構的舞廳酒吧,型塑出一個「孤島中的孤島」,試圖將真實世界的衝突紛擾全隔絕在外,天真地維持住一個歌舞昇平的小小天地,到最後才發現,那只能是個逃避現實的假象,一切都將無望地崩解。

艾佛利將石黑一雄與《瘋癲老人日記》聯想在一塊兒,其實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石黑所賴以成名的三部作:《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浮世畫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與《長日將盡》,都是以晚年的視角去追悔往昔(戰前)的遺恨,但是到了1995年的《無可撫慰》The Unconsoled之後,石黑開始更著迷於人在面對當下時,那種無可奈何、被外力(命運)牽著走的難堪處境,因此,原本暗湧在他故事底層,某種恍惚錯置的心理投射,則浮出了表面,成為精神逃避的寄託,他2000年所出版的小說《我輩孤雛》也正是同樣概念下的創作。



逃避主義的迷宮

《我輩孤雛》和《白伯爵夫人》不只有著相近的時代地域背景,兩者的意趣更可被視為一體的兩面,《白伯爵夫人》裡的酒吧是戰亂威脅下逃避主義的堡壘,而在《我輩孤雛》中,那個阻絕現實侵擾的屏蔽,則變成了偵探推理故事。《我輩孤雛》堪稱為一本偵探小說,是石黑一雄首度以通俗文學的類型,來承載自己創作意念所做的嘗試,在此之後才有了科幻架構的《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和奇幻風格的《被埋葬的記憶》The Buried Giant。石黑在《我輩孤雛》中創造了一個推理神探,就像是1920、30年代風靡於英國的白羅Hercule Poirot或溫西爵爺Lord Peter Wimsey,但這個偵探生命中最重要的課題,卻不是去破解詭譎離奇的謀殺案,而是要找回自己在童年時人間蒸發的父母。

偵探推理小說在一次大戰後之所以如此受到歡迎的原因,就在於它提供了一個美好的逃避空間,在那裡,惡行與衝突不過是一場場精巧的謀殺,身份超然的神探優雅地降臨,解開了神秘的謎團後,一切又可以恢復到原本的平靜美好。崇拜權威、簡單傾向的正義、遊戲般的推理冒險,遮蓋了大戰中人性失控、文明殞落的恐慌與創傷。

石黑一雄運用了這個逃避元素,讓小說後段穿梭於炮火中的驚險探案,藉著第一人稱「我」的主觀視角,重疊上少年時代與玩伴所共同想像出來的偵探英雄故事,變成了一場像是存在於腦海中的尋索與解密,主角所抱持的奇怪信念,以及他天真得近乎幼稚的任性執拗,都是無法以客觀邏輯加以解釋的,因為他所面對的敵手,並不是有形的黑暗勢力,而是他身為孤兒的心靈創傷,反覆糾結纏繞出來的生命迷宮。



心靈的偵探、記憶的偵探

石黑一雄小說裡的「我」,是一種非常微妙複雜的存在,因為他並非藉著敘事者的眼,實況直播式地帶著讀者去目擊故事的現場,而是透過腦與心,一層又一層地去回憶推想,形塑出一個曖昧朦朧的主觀世界。不過雖說是主觀,石黑一雄卻又鮮少讓他的主角暢快地表達出自己的情緒與感受,相反地,小說中充滿著一種冷淡而單調的語氣,有時候甚至像是在旁觀自己的人生,刻意的雲淡風輕、節制謹慎、彬彬有禮,其實是重重的防衛,小心翼翼地遮掩著洶湧的真情。但這堅硬冰冷的面具,卻偶爾還是會露出裂隙,或許是在他所強調的否認與遺忘中、或許是在旁人不經意的言語裡、或許是在某個看似失控的情境描述時,我們會發現一抹笑意,或是一道淚痕,進而發現假面後的真實靈魂,正強作鎮定地在激動顫抖著。因此,讀者在作者的誘導下,也像是參與了一場推理,化身為那謎樣主角的心靈偵探與記憶偵探。

小說中具關鍵地位的「孤兒感情」,便是這場推理要抽絲剝繭的核心,那不只是種孤僻抑鬱、纖細敏感、想緊抓住純真不放的性格,石黑還透過他筆下的三個孤兒角色,擴展出更深一層因為幼年失去雙親的自責與罪惡感,而自陷於無止盡追尋的生命徒勞,因為他們總覺得必須去「追逐父母消失的暗影」,為了成為更好的人、為了完成崇高而虛妄的使命,而艱辛地活著,「心中無法得到片刻平靜」。而那所謂的使命,也往往變成了一種拒絕接納或理解現實的逃避,對於主角來說,就是他的偵探任務,源自於童年時的兒戲,既是困住他、逼著他無法停息的魔咒,卻也是他可以隱藏自我、隔絕世界的避風港。



永遠的異鄉人

而小說中1930年代上海租界區的背景,則再進一步地將這種「孤兒感情」推向了另一種無根的「異鄉人情懷」,不只是租借區裡的人們,多是來自他鄉的異客(即便是生長於斯),連租借區本身,在中國或上海也都變成了異地,有一種陌生、沒有歸屬的蒼涼荒蕪。身處這種茫然失落的處境,會逼著人總是不斷地去找尋可以永久居留之地,卻又一直被回憶與命運追趕,無法安然地就地生根。也因此,有評論者認為《我輩孤雛》其實可說是石黑一雄前作《無可撫慰》的重寫,是這個六歲時就隨著父母移居英國的日裔作家,與自己內在的異鄉人心魔,不斷談判、抗拒、妥協的曲折歷程。

雖然說過分地忖度創作者人生與作品間的關係,可能會破壞閱讀中某些純粹的美好,但我卻實在無法忽視小說中,那刻意用童言童語來遮掩淡化,「不夠英國人」與「不夠日本人」所透露出的焦慮與惶恐。石黑一雄曾在某次訪談中表示,他覺得「鄉愁可說是另一種型態的理想主義」,或許,當他在成長過程中面對著現實世界的英國時,那個五歲以前生活過的日本,便幻化為一種理想、一種鄉愁,那是他再也找不到、再也回不去的世界,《我輩孤雛》裡的逃避主義、孤兒感情、異鄉人情懷,或許正是他試圖透過文字與想像,去捕捉那個世界所留下的殘影,也記錄下自己曾經走過,那條幽幽漫漫的心靈苦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