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26 20:23:14區鬱

若遙的房間(舊作)



Modigliani Amedeo - Jeanne Hebuterne II


向來凡事溫馴無可無不可的若遙,在婚前對南生唯一的堅持只是在三十五坪大的新居裡要一個她獨有的房間。

「不管多大多小,甚至只是陽台搭蓋出去的一小間房都可以,但我一定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好啊!」南生想也沒想滿口答應,幾近反射動作的敏捷:譬如開車,譬如作愛。南生一向如此--在旁人對己有所請託時總先應允了再說,以便省去太多無謂的爭辯和拉鋸,太累了。先答應了再說,總之先取得了表象和平的共識之後,一切再說。都好說。

經驗告訴南生:事後的說服往往比事前的溝通要輕易得多。節省許多時間與腦筋。而他向來自豪是個實事求是的人。或者因為他總是不停的忙,總覺時間不夠用,所以也沒太多時間仔細思考,總之什麼都先答應下來。就算嗣後發現因種種情事變遷而無法履行承諾,事後所要做的不過是安撫一下對方不滿的情緒而已。而大多數人總有息事寧人認倒楣的心態,想就這麼算了罷。所以他好像也沒因這樣的處理方式而犯下什麼不可彌補的錯誤。不過這回若遙沒像以往睜一眼閉一眼放過他,非要他認真的承諾,「因為這真的很重要,甚至牽涉到我要不要嫁給你。」若遙的態度說真的讓南生嚇了一跳,很少見安靜的她對什麼事這麼堅持,真的很少,太少了。這讓南生好奇起來:「好,我答應妳。不過可能只剩儲藏室那裡了。妳也去看過房子了,說真的不大,一間主臥室,一間我的書房兼客房,還有的就是客廳、廚房和浴室了。如果妳還是堅持的話。」南生聳聳肩手一攤,一副把決定權全權交到若遙手中無謂的姿態。

令南生暗暗驚異的是:若遙竟然搖搖頭說即使是儲藏室也沒關係,素淨臉面上篤定的神情不由分說。南生有些驚異的看著這不久即將套上自己戒指的女人,懷疑自己即便經過這些年的愛情長跑後是否始終還是沒能弄懂她在想什麼。她到底為什麼非要一間房間?據他對若遙的了解,基於幼年常因吃飯速度太慢而被父親鎖在廁所裡的不快經驗,她甚至有些空間幽閉症的傾向。

但,儲藏室?他承認自己本來是打算用儲藏室讓若遙自己知難而退的,可是沒料到她竟然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遙,為什麼?」若遙笑笑,「就想有一個只屬於我自己的房間嘛!你也知道我姊妹眾多,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跟妹妹住同一間房,睡一張床,現在要結婚了,我想是不是可以終於在自己的房子裡有一間只屬於我自己的房間?就這樣,沒什麼特別的。」

若遙的神情像是懷抱一個遙遠的夢想似的:迷迷濛濛地微笑。在南生看來,若遙這樣的神情就像蒙娜莉莎嘴邊恆常掛著的那抹既淡且輕、除她之外旁人永遠不明所以的秘密微笑。她澄澈的眼雖說定定地對住眼前望著自己的南生,然而南生也知道她的眼神不過是穿過他落在遙遠的某處。交往這許多年,再不敏感也總知曉了身邊這人許多脾性。從認識之初,若遙便常露出這樣的神情,南生起初還沒察覺,以為眼前戀愛著的女子不過如所有患了戀愛熱病的女子一般就只是認真端詳眼前的自己,或許就只是單簡地想要牢牢記住戀人的眉眼顰笑罷。一直要到過了幾年才發現或許自己不過是若遙與那渺遠未知他方在這現實世界的中界點:若遙或許只是必須透過他的眼睛才能和某處的什麼連結。他的眼睛只是某種媒介?南生有時覺得他看著若遙時就像站在畫框外看著畫裡的蒙娜莉莎:雖然看來她總是不吝向畫框外的他綻放甜美的笑容,然她到底也可能只是逕自笑著他所不懂的謎。又或者,只因此刻站在畫前的是他她才對他微笑?如果那時駐足在她跟前欣賞的是另一個人呢?她的微笑是不是就會被另一個人摭拾,且像他一般如獲至寶地巴不得藏起來不使其他閒雜人等看見?南生不知道。至少若遙從不曾提起她有別的追求者。但南生懷疑。

不過南生太忙了,說真的他忙到沒時間去揣想這類事情。就連他和若遙的感情在他看來也是種理所當然,沒什麼好懷疑的,不是嗎?他這麼努力的攢錢買房子籌措結婚基金,不正表示他對若遙是認真的?他早在認識之初就決定要娶她為妻,也會給她一個安定的家。他們不再是十幾二十歲的孩子,生活中早沒電影小說裡反覆謳歌的浪漫,更別說激情。歲數逐年往上添加的同時,生活中能引起他感動的物事漸消失無蹤,不知是世故還是麻木,總之他對於生活中一再出現的陳舊橋段只是習以為常的接受,再沒有特別的感覺,只想趕著做完等在眼前的每件事。

南生的時間像一個通過圓心切割得妥貼的生日蛋糕:一塊緊挨著一塊,看似一個整體,卻又實在分離成一塊塊各不相涉的精巧單位--每一小塊扇形蛋糕上各自綴著綿密的鮮奶油花飾和同樣口味的水果夾層,不同的只是上頭沾著的是櫻桃或者黑棗的些微差別。過日子對南生而言就像吃蛋糕那麼容易--雖然有時也覺得膩。但他就像一個乖乖的孩子安安靜靜一個人認份地吃著自己的生日蛋糕,一塊接著一塊,嚼到最後也說不出什麼滋味。他只知道這是他一個人的蛋糕,他要一個人吃完它。吃完了幹嘛呢?他不知道,反正蛋糕好像還看不到另一頭,暫時還吃不完。或許吃完了他的人生也玩完了吧。這是一回不知怎的聊起,若遙形容南生的人生總讓她腦中浮現這樣的意象:小男孩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暗黑裡,安靜吃著與他瘦小身形相比碩大得不成比例的豪華生日蛋糕。就只有蛋糕上面密密麻麻排滿的細小蠟燭火光搖搖曳曳在他臉上閃爍著陰晴,所以總也看不出男孩臉上的表情。南生聽了光只是笑,不置可否,他只對若遙說:「哦?那妳不也是我的一塊蛋糕?好!我現在就要吃掉妳這塊蛋糕……」南生於是再一次玩笑地以親密的狎戲轉移若遙的注意力,每每以絕對優勢的氣力讓若遙無言地臣服在他身下。唯有如此才能讓他跳過若遙的話題--那往往讓南生不知該如何接口的話題。

若遙沒什麼不好。只是有時南生真的懷疑她腦袋運作的邏輯和自己根本兩樣。不過這對南生即將開始的婚姻生活言,並不會真的構成什麼問題。世上未知、無解的事物那麼多,總不成每件都必要去弄懂它吧?那是跟自己過不去的人才做的事:比如哲學家,比如作家。對待一名美麗卻難懂的女子如他的若遙,南生覺得其實無須花費太多心神去弄懂她在想什麼,只須以對待一幅抽象畫的方式對待之:找個家中光線、溫度、濕度最適當的地方,把它裱個金碧輝煌貴氣的框掛起來,欣賞就是了。雖則也許自始沒能弄懂那透明水彩畫裡層層疊疊變幻莫測的色彩下隱隱約約的呢喃,但誰說要真懂了這畫才能喜歡它呢?他畢竟才是擁有畫的主人。這才是南生認為的重點。

婚後,在若遙異常的堅持下,她於是有了一間小小幽暗的房間,應她要求:那房間除若遙外別人不能進去。鑰匙也只有若遙手邊那一支,連備份都沒打算準備。而若遙待在裡頭的時候也不喜歡別人去打攪她。若遙在房間裡待得太久時,南生總耐不住會去敲敲門。他的若遙太安靜了,即便只隔一扇單薄的三夾板門,竟察覺不出門的對面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存在。雖然南生始終隱隱然覺得有某種類似苔蘚地衣那類安靜幽微的秘密在房裡的一角悄然進行無聲卻大量的繁衍。那樣的想法讓南生覺得必得去做些什麼好打斷它,於是南生時不時要去敲敲門,以便確定那秘密尚未以暗沉的苔綠色大片裹住他的若遙鯨吞於無形。即使坐在客廳裡看晚間新聞的中場廣告,南生有時也會習慣性地和若遙隔著房門喊話。若遙大半時候會隔著門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對話,彷彿躲在裡面正專心一志地做什麼,以致沒太多心思可用來應付丈夫孩子氣的胡鬧。偶爾被南生失去耐性篤篤不停的敲門聲逼急了,若遙也只開了一條縫在她房裡露出半張臉看看南生有什麼緊急事非當下解決不可。多半是吃飯時間近了、找不到今天報紙、或要洗澡了找不到換洗衣物之類的事。若遙這時終會離開她的房間,仔細的反鎖上門,走出來,扮演南生完美無瑕的妻子角色。

南生承認若遙幾近是一個完美的妻,除了她獨自擁有一個他所不知道的房間這件事以外。那使得南生總覺包藏某個秘密的若遙(或被某個秘密包藏的若遙)是他所接近不了的,他甚至覺得若遙有事瞞著他,直覺告訴他這一定是件重大不尋常的事。他懷疑有個男人正安靜輕悄地介入他和他的妻之間,無聲地威脅著他們平靜安穩的婚姻生活。這想法畢竟讓南生感到無名的不安。

若遙從沒邀請南生進她那兩坪大的小房間。而她出門時房間門總是鎖上的。沒有一次例外。南生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總在若遙不在家的時候去試試木板門上的鎖。總是鎖上的。確實沒有一次例外。

南生最終還是不能抑制自己的好奇心,趁若遙南下訪友時請鎖匠來開了她的房門。鎖匠就住巷口,是個老好人,就是親切得過頭了點。跟他們夫婦倆都熟,邊開鎖時還邊自顧的問,也不理南生在一旁因心虛而陰沉且緘默。南生想或者這些常與人打交道的職業養就這些人自問自答的好本領,根本無需他人也能自顧言笑。就像這老鎖匠現在做的事一樣:「周先生忘了鑰匙啦?還是周太太帶出門了?鑰匙不是應該都有備份的嗎?咦?周太太還好久才回來?她不是到南部去找朋友了嗎?啊!開了!」

鎖匠開門的同時探頭往房內好奇的瞄了一眼,南生跟鎖匠同時看見了那簡陋房裡的擺設:極目所見都是暗紅一片,若遙不知哪時去哪剪的一疋疋是棗紅亦或酒紅色絲絨布當作壁紙襯底,其上張貼的都是相關南生的物事:或相片、或素描、還有他們從前交往時寫的些書信(而今南生看來不覺羞赧,覺得那不過都是些年輕孩子們才會說的傻話),更多的是手稿--是若遙的字,釘滿四堵牆的是層層疊疊的稿紙,門一開,穿堂的風梭巡進來這泛著陳舊潮濕歷史氣味的猩紅窄小房間,牆上的紙頁啪答啪答翻飛起來,此起彼落似粉白蝶翩翩的翅,抖落一地記憶的塵。

南生正覺得眼框有些濕潤的時候,聽見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渺遠的聲音,是個男人蒼老分叉的聲音在同誰人親切地打招呼:「周太太,妳回來啦?我剛剛才跟周先生在說他怎麼會這麼糊塗忘了這房間的鑰匙呢......」南生一回神,發現鎖匠說話的對象是若遙,他轉頭看見本來應該明天晚上才回到家的他那溫柔安靜總是不多說話的妻正一襲白衣站在房門口,仍舊溫柔美麗,仍舊不發一言,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背景猩紅的關係:襯得她一張臉看上去十分蒼白。鎖匠似嗅出了空氣中腥甜帶血的的詭譎氣味,忙說:「周太太,我剛才在說哪!你們夫妻感情真好。年輕人真好哦!周先生,開鎖的錢不忙,你有空經過巷口再拿給我就成了。那…..我先走了。妳們夫妻倆小別勝新婚,大概有很多話要說吧!我不打攪,先走了,你們慢慢聊。」

鎖匠走了,一室血紅的沉凝便再翻攪不動了。連風都不曉得什麼時候靜止了。默然。

南生等著若遙對他發脾氣,但若遙最後終究還是不發一言,依舊像平日在家會做的一樣表現:放下手上的包包,進廚房趕六點開飯。飯後在南生看晚間新聞時端上切好的時鮮水果,又躲進廚房洗那些個鍋碗瓢盆。

南生眼睛盯著螢幕上女主播血紅的口劈哩啪啦一連串報著夫婦閨房勃蹊互砍雙亡的新聞,一邊不能放心地豎起耳朵聽著廚房若遙的動靜。所幸,除了水聲嘩啦嘩啦以外,若遙仍如常一般安靜動作。沒有什麼不同以往的地方。若要說若遙有哪裡不同,也只是那天晚上若遙不再像平常處理完家事後窩進她的小房間待一會兒。而南生想那或許只是因為秘密被掀開來之後會有的尷尬吧,也就沒想太多。懷抱著混合放心、心虛和驗證妻的忠貞之後的甜蜜,背對著他的若遙,南生沉沉地墜入夢鄉。

一天南生下班回來發現若遙不在家。他一直要到深夜才確定若遙是真的走了,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因為若遙那原本始終緊鎖的房門現是敞開的,牆上的一切一切不復蹤影。空蕩蕩的四壁血紅,只賸上頭從前圖釘的痕跡還一個洞一個洞清清楚楚晾在那兒。其他什麼都不見了。那些從前,若遙都帶走了,一點沒賸下來給南生。

在那之後,南生還是一樣辛勤工作。幾年之後南生再婚了,這次的對象是個開朗健談的俗麗女子,一點不似若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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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
1.這篇也是舊作整理,刊於某年的台灣時報副刊,(應該是王家祥先生任主編期間)至於究竟是哪一年.....嗯~~要再查一下^^
2.畫作:女巫偏好的畫家Modigliani

上一篇:粉色玫瑰

胖子 2008-04-23 15:35:52

不要沒事寫這種像鬼故事一樣的文章啦...

怪恐怖的。

版主回應
嘿嘿
我剛好在線上
我就愛我就愛~
你怎樣?
咬我啊?!
2008-04-23 15:40:22
杞人 2008-04-03 19:31:16

這張畫好漂亮
女人美 但透著堅毅

版主回應
真高興杞人也這麼覺得
我也認為這畫裡的女人很美
2008-04-23 16:16:38
雀飛筆 2008-03-27 14:23:25

文章很有動畫感耶,挑的畫也很好看(我終於瞭解東南亞的長頸婦女為何要套上銅圈了)。這讓我想起吳爾芙,她一直想要找到靈魂的出口。

版主回應
謝謝雀兒這麼捧場把落落長的文給讀完
文章若給你有動畫感的原因
恐怕是因女巫本身是動漫畫給餵養大的
雖不及現今的小孩
不過我評估自己應該是屬於視覺型的人
也難免故事理的畫面很多.....
莫迪里安尼畫作裡的女人感覺上都拉長變形了
但也添了些優雅的神態(我自己覺得啦)
至於你會想到吳爾芙並不奇怪
我自己寫完後再讀
也想這文恐怕是受她的影響
至於靈魂的出口
思索了多年,我也還在找......
2008-04-23 16:10:19